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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15节

    召家在北京虽无大权,名望却高得很。他们祖辈是旅欧华侨,晚清归国,曾追随过张之洞张香帅。辛亥革命后,家中鲜少有人再事公职,一心治学。所以召家几位公子在仕途上建树不多,却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这位召应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让召公子不顾礼仪,强行要见谁,那还真是头回见。

    谢骛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开外立着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风,像隔着屏风见着了非要敬酒的男人。又是良久,他终于说:“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是我们的喜宴。”

    座上人陪着笑起来。

    谢骛清看着屏风:“对他说,今日就不必见了。若谢骛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会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传话,这次回来没大张旗鼓地说,在谢骛清耳旁说了两句。

    他没做声,轻挥手,让林副官退了出去。

    午饭吃到三点。

    “还想去哪儿?”谢骛清出了门,问何未。

    “用带这些人吗?”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摇头:“不用。”

    她高兴起来,指不远处:“往前走不远,有个正明斋。”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跟着她走。何未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毫不计较皮鞋走土路,她怕谢骛清以为自己没吃饱,笑着说:“我看你屋子里摆着许多点心,想你肯定爱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带你去吃更好的。”

    他从不吃点心,嫌甜腻,但没反驳。

    何未颇有兴致给他讲,那铺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实料的甜柿饼和杏干熬出来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消暑绝佳:“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没有。”

    夏天……恐怕他早离京了。

    她忽地没了心情再讲。

    何未是饽饽铺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进去就带他沿长长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她喜堂食,为她腾出来一个坐榻,笑着说了句:“头回见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饽饽铺不适合宴客,她过去都是带家里人来吃。

    店主和气地看了眼谢骛清,问她,“要大八件儿?还是小八件儿?”

    她回:“刚吃过饭,太多吃不完。帮我随便挑三四样吧。”

    店主问:“硬皮、糖皮、酥皮,还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没多会儿上了点心,把碧绿的纱门给他们拉上了。

    “我帮你切开。”何未斜着靠在榻上的矮桌,切开一块白酥皮的玫瑰饼,酥皮上的一个红艳艳的“玫”字,被切得散了开。

    余下是一碟讨吉利的佛手酥,还有一碟讲情调的粉色六瓣桃花酥。两小碗凝霜冻玉似的奶酪,因量少,只供堂食。

    “在天津说带你吃好的,”她怕隔墙有耳,放轻了声,“今日终于做到了。”

    谢骛清察觉她比方才饭桌上开心多了:“刚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欢陪坐的人多?”

    “还好,挺热闹的,”她担心问,“我们在这里能坐多久?”

    毕竟是两个人关在个小隔间里,她把握不好时间。

    谢骛清说:“隔着纱门做不了什么,倒不必太计较时间。”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他随她偎着小桌子,再说这种话,她想不往歪处走都难。她耳根子烧起来。他指了一下两侧隔断,以分析战时地型的态度冷静评价:“这两旁透着光,藏不住什么声音,最多说几句情话,无伤大雅。”

    一个饽饽铺当然只能说说情话……也不对,谁说饽饽铺是用来说情话的……被他绘声绘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话了。

    她数着碟子里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数了几回,像能多数出一块似的:“你不是约了吃饭的小姐看文明戏?不急着去吗?”

    谢骛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么,你可有喜欢的?”

    问我做什么。她垂眼看点心:“没什么喜欢的,倒不如听戏。”

    他点头:“那便不去了。”

    谢骛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了:“又不是非约不可的人。”

    何未看着那桃花酥,觉着今日的酥皮色泽额外好看,粉中带俏,娇而不俗。

    谢骛清始终不动筷,何未便放了筷。此刻清净,她算了算船期,召应升应该平安了。

    一旦召应升联络上家人,真相自然会揭开。以召应恪的脾气秉性,势必要来向她赔罪的,今日说不定就为了这个。她早前确实盼着“沉冤得雪”这一日,让召应恪好好给自己赔一回礼。但最近事情多,竟把召家给忘了。

    谢骛清打破安静:“和我这种人在一起,会不会觉得闷?”

    何未不再想杂事,笑说:“只是奇怪,你这么话少,要如何应酬人?”

    “倒不必应酬,”他不大在意地说,“我就算不说话,该有什么,都照样要来。”

    倒也是。

    “谢家公子的烦恼,是我们这类人无法体会的。”她揶揄他。

    “是吗。”他微笑。

    他每回说这两个字都是漫不经心,似问非问,叫人没法接话。

    碧纱门是半透明的,因门外时常有人走动,透进来的光时亮时暗。何未和他一人一边倚着这张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换里,七荤八素地想,他方才说得并不十分严谨……在这里若想做什么,还是可以的。

    “从出了谭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问,“因为召应恪?”

    提这人做什么?她不解看他。

    谢骛清也瞅着她,说:“他方才开了一个雅间,等在那里,说要等到你肯见他为止。”

    第12章 今朝海棠香(3)

    她以为召应恪早走了。

    “你为什么……”她不解看他,轻声问,“不早告诉我?”

    谢骛清终于拿了筷子,瞅着面前的几个小碟子,说:“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只能让他等。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众人皆知。”

    他额外沉默地夹了块桃花酥。六块花瓣缺了一块一瓣,一眼望去,空落落的。

    “你先去,”他放了筷,“我也该走了。”

    “这奶酪我最喜欢,不想浪费,”她拿了勺子,轻声说,“谢公子如果有事,请先走吧。见不见他是我的事,或者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谢骛清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下了坐榻,推开门。

    何未用心搅拌着奶酪,余光看到他似乎对着自己轻一点头,就如此走了。

    还说请他吃东西。

    从头至尾,就仅仅尝了一块桃花酥。

    ***

    谢骛清坐在车里,看着夜色。

    方才在谭家菜,召应恪让林副官最后传过来的不止一句,第一句是等何未,第二句则是替人传话,提醒谢骛清不要忘记今晚的要约。召应恪刚才做了老狐狸们的幕僚,这件事还没几个人知道,但谢骛清知道。

    谢骛清坐在汽车后座上,闭着眼,想到走时何未一直低头,用白瓷勺搅碎奶酪的侧脸,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挫败……他从出生,甚至在舍弃谢骛清这个名字后,都未曾有过这种挫败感。昔日在战场上爬过还烧着的木头和尸体,战壕里拼命用手刨着混着血的土找能用的弹夹,断着一条腿摔下河道、抱着还喘着气的兄弟去抢救……还有单枪匹马摸去芦苇丛里抢火炮,被甩到guntang炮筒上烫掉整块后背皮rou的那些行走在阴间的日子都过来了,却被困在了……

    他抬头见月,见这个人间的繁华京城。

    车窗外的冷白月光照出了不远处的德胜门。

    德胜门,古时征战出兵的大门,取旗开得胜之意……他入京那日曾想,日后离京,势必要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月下的德胜门俯瞰着谢骛清,谢骛清仰头靠着座椅,同样回视着它。

    “公子爷从上车就没说话,”林副官特地让司机下车,今日亲自开车,“为了二小姐?”

    他似随意回了句:“为何不说是为了稍后要见的四小姐。”

    “何二小姐……”林副官看后视镜。

    “怎么?”

    “那日在百花深处,公子爷你有意迟了十分钟,就为了让白公子先见上何二小姐?”

    ……

    后座人不答。副官握着方向盘,试图从后视镜里看谢骛清。

    谢骛清闭上眼,轻声道:“你一把年纪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然每日盯着我身边的女孩子们,难免要胡思乱想。若我们能活着回去,我给你做主,让二姐为你介绍一位年龄正当好的。”

    林副官最怕被说媒,平日此招极灵验,今日……似乎这位副官也变得大胆了:“卑职跟着公子爷出生入死多年,难道不值得听一句真话吗?”

    谢骛清笑笑:“你出生入死多年,只想换一句这种轻飘飘的真话?”

    “说句自夸的话,”林副官的眼里倒影着着京城灯火,看着这些从不属于他们的繁华,“卑职从跟了少将军,便自认是忠良之辈,日后必会死得重于泰山。死都被安排好了,为何不能由着自己高兴,听一句轻飘飘的真话?”

    长久的沉默。

    林副官想,今夜怕问不出了,谢骛清是不会给人机会窥探到内心的。

    “你说那些,不过想问,我是否心里有何未。”谢骛清竟意外开了口。

    他合着眼,良久后,轻声说:“她值得与人白首终老,不该年纪轻轻就去陪着一抔黄土。”

    自此,车内再无交流。

    晚上的酒宴是大排场。

    可惜席间的贵客谢骛清不大想应酬,有人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京城的美食啊,堂字号的名声最大,当然,还有八大楼、八大居,公子可不能不去。”

    谢骛清却想到那个饽饽铺的招牌叫果子干。

    他一人坐着不动,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记不住半个。说话的人换了几拨,有个心气高的听说谢骛清是个学贯中西的儒将,以西语和他畅谈文学,见他不言语,笑着换回母语问:“为何谢公子不说话?”

    谢骛清抄起酒杯,润了润喉:“给你讲个坊间传闻。早年张香帅门下有不少才子,有一位年轻人是公认的才学过人,一见到前辈沈曾植先生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畅谈所学,沈先生自始至终不语。那位年轻人奇怪,就问,为何先生不说话?”

    桌畔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马甲和白衬衫的青年男人,接话道:“沈先生回答对方,‘你说的话我都懂,而你要懂我的话,还得读二十年的书。’”

    谢骛清微抬眼,见来人。

    文气重的一个男人,面容清俊,生得高眉深目,目光尤其亮。虽不知身份,但猜得到。

    “后来那年轻人痛定思痛,潜心国学,成为了如今名扬天下的辜老先生,”召应恪给了传闻一个结局,“谢公子是想劝你回去潜心读书,勿要自满自得、白白辜负老天爷赏的天赋。”

    那人讪讪,闷不吭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