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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则嘉勉 第29节

    *

    事到如今,嘉勉看着这四个木装箱,麻木多过无情。

    她从来不稀罕梁齐众的赠与,哪怕他把她公寓填满。这些东西,从他挪进她公寓起,她就没有用过一个。

    没有今天这一出,她也许还会感谢他的体面放过,然而,他终究还是狭隘的,擅专的。

    这些东西给不给到嘉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他这样的行径是有意义的。

    嘉勉不动声色地要送货员重新阖上,退回去罢。

    嘉励上一秒还沉浸在赏玩的氛围里,下一秒即刻领会过来,是那个男人送来的!

    “没完没了了,他还!”爽利性子的人,向来容易招口祸。

    这一次嘉励不算犯口祸,但是落在有心人耳里,就像多米诺牌的一记推手,也像福灵心至的一记推敲。

    周轸来到嘉勉右手边,停顿了秒,也侧目了她眼,看她的面容,像抽去筋骨的皮影。

    他下一级台阶,长臂顺手捞起一件骨瓷咖啡杯,目光去丈量这四个箱子,也足够地奢侈。

    他回头跟嘉勉确认什么,更像是取证。

    一行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倪少陵出来了,他左手上夹着烟,还是周轸刚才递的。眼下,一向谪仙风雅的倪教授,草草掐了手里的烟,招呼嘉励嘉勉进里去,至于这里,叔侄俩一个意见,箱子不收了,怎么来,怎么去。

    回头的运费,他们补上。

    客厅里乐器声还在继续,欢声笑语里夹杂着不可开交的怒骂,这些画外音都不及倪嘉勉站在阳光底下醒目且格格不入。

    她从来不是这家人,然而多年以后,她又回来了。

    周轸看着她,看着过去的小孩,与今日的大人,看着她们一个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汇成一个真实的倪嘉勉。

    然而他因为一些主观的蒙蔽或者智昏,大意了一个事实:

    刻舟求剑。

    *

    荤/腔的酒局,周家老二还是要找志同道合的林平越,他骂骂咧咧,说找倪嘉勭那厮,你永远喝不足。

    他还护犊子。呵。

    林平越看二子今天心情很不快的样子,酒当水喝可还得了。

    想劝又知道劝不住,只问二子,为什么事嘛?

    说说看呢,说出来让兄弟开心开心!

    二子:“我去你妈的!”

    抓了一把冰块投到林平越身上去。

    半个钟后,周轸招来了小旗,他一把薅住小旗的脖颈,通身的酒气,颐指气使的嘴脸,“我再吩咐你件事,你再给我三心二意地办砸了,就真的滚回娘胎里去别出来了,听懂了吗?”

    第27章 3.8

    周轸这几天歇在郊区的山庄酒店里,因为住建局杨主任的女儿在这里办婚礼,

    杨和周叔元是故交,这次周家志在必得桐城市立医院迁址的那块地皮,囊括周边的辐射商住区。

    杨家嫁女的迎宾宴上,周叔元亲自弹唱了曲《花好月圆》,地地道道的苏州评弹,周轸在下面不偏不倚地给父亲鼓掌,真真唱得不错。

    杨主任拍着周二的肩膀道,“你们哥俩还是你更袭老周,无论是品相还是弯弯道道。”

    周二架腿而坐,衣冠楚楚的晚辈态度,“您这话我就当夸奖了,反正老头在我前面受着呢。”

    今日周轲也来了,兄弟俩不坐一桌。杨主任敞亮的眉眼,说方才也和你家老大聊了几句,针都扎不进的缜密周到,生意也管得井井有条,到底是成家立室的人。

    相比,小二到底嫩点。

    周轸只听不发言。面上无妨的礼数。

    “但是,我看人一向与短处交,这话我从前也和你们父亲说过。”杨主任说,老二比老大相对浮躁些,这是性情也是年龄未到,然而正是这份浮,才让他觉得,老二更肖年轻时候的周叔元。

    生意人逐利是不错,但也是人在做,在盘。杨主任中意周二身上的仁义,这东西轻易丢不得。

    他说当他倚老卖老罢。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情分高于品格,品格这东西很刻板也很邪性,可是情分却很主观。

    长河般的岁月里,我们仰以到最后的,就是彼此的情分。

    杨主任今日嫁女,他说他伤怀得很,我的女儿,不指望她大富大贵,只盼望姑爷能多几分情分,无惊无险、无痛无灾,平平淡淡到最后就足够了。

    饶是商政上再杀伐的男人,回归家庭,都只是简简单单的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杨主任的心,也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最纯粹的舐犊之情。

    周轸没有拆穿一个嫁女的父亲的软弱,只是淡淡回应杨主任,以颔首,以杯中酒。

    杨主任临去前也提醒老二,你们父亲是老了,但还没糊涂。

    所见所思即所得,二小子,好好干。

    *

    迎宾宴是下午时分,黄昏间,小旗给老表打电话,他要查的事有回复了。

    周轸:“讲。”

    小旗那头有点支吾,你不急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周轸坐在衣香鬓影里,面上不咸不淡的神色,这一回他没发难小旗,而是要他立刻来这里,带着查事的那人,“我要亲自听他说。”

    一杯酒饮尽,不多时,有人看,周二的位置空了,他不声不响地离了席。

    ……

    山庄别院里的西府海棠快要尽了,五月里,周先生坐在阳伞下呷茶,对面的人再合格不过的工具人觉悟,给雇主报备着据实的信息。

    倪小姐那四箱物流,寄货方追溯所有人,姓梁。

    对方是倪小姐母亲的旧识,那梁某人是倪母从前的老板,比倪母小上七八岁。

    当初,二人一道过来奔过倪父的丧。

    周先生听到这,面容一滞,对方也跟着停顿下来,“说下去……”

    倪小姐十三岁随母亲去到x城,具体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他们很难考据到,但从邻里及朋友那里得知的声音却很统一,母女俩关系一般,彼此都是个冷性子。

    倪小姐一直上寄宿学校,大学起就基本半工半读的状态了,倪母也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再婚了,丈夫是个丧偶的大学讲师,没甚噱头的二道婚姻。

    母女俩因此生疏了许多。

    语焉不详的话不能乱说,只是,结果就是,倪小姐和母亲旧识的那位梁先生确实有关系,后者有家室,下九流的调侃甚至说倪小姐是梁某人养大的……

    “什么?”周轸手里的烟烧得正迷燃,其实查不查他已然捋顺点什么了。倪家尽出正人君子,呵,他倪嘉勭就是头一个。

    能让倪嘉勭隐瞒且晦涩的事,绝不光彩。

    回来三个月都没作声,回头看,处处破绽。

    好一个亲亲相隐。

    “瘦马。”私家侦探如实道。

    周先生指间的烟不知是到头了,还是风动,陡然掉落了一大截烟灰在西裤上,良久,他才不动声色地掸掉了。

    至于那梁某人的背景,周先生按灭手里的烟蒂,重新点一支,他拿火机磕磕玻璃桌面,要对方把资料放下,他自己会看。

    只一点,周先生冷静发问,“那姓梁的和倪母有没有关系?”

    对方摇头,不是没有,而是语焉不详的话他们不能说。这是规矩。

    周轸猛吸了口唇隙间咬着的烟,风掠过,庭院里下起了一阵飞花雨,几个花瓣落到伞下桌上,那叠白纸黑字上,绯红的花瓣上附着了一只蚂蚁。

    花瓣头尾就那点地方,然而那只蚂蚁始终没有爬出去,饶是快要有盼头了,周轸伸手去,指尖一拨,它又回到了起点。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下一秒,他请小旗送客。

    这头人还没请出去,月洞门那头有不速之客来了。

    隔着老远,周轲就背着手自说自话,他说老二真的工作狂,一息息工夫都不肯饶给自己。

    你这吃到喜酒就逃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兄弟俩不投契早就搁到明面上了,这些年周轸在外面,也鲜少与老大来往,彼此都没真章现。

    老二比较十七八那会儿早收了不少性了,他周轲能扮好人,他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周轸给小旗眼色,要他送人出去,自己坐在原位,招呼兄长坐,喝茶。

    “昨晚打牌太晚了,今天觉头不够,来养养神。”

    “养神还有公务要处理?”周轲瞧来的人,倒不像是来述职的。

    周轸满不以为然,那叠资料翻了个面,自顾自地给老大抛烟。

    兄弟俩各点一支,各占一边,周轲问老二,大连那头进展如何?

    周轸吐一口烟,绵绵悠长,随即摇头,不怎么样。

    那天,他去拜访倪少陵,是真心在拜码头。

    这是个大项目,他们都晓得,做成了,恒元集团就打通了石油炼化的上游,“你老二也能光明正大地接手了。”外人糊涂,周轲可不糊涂,老爷子这是亲自给老二保驾护航呢。

    老幺儿就是不一样。

    周轸皮笑rou不笑,机锋扫回去,“别吃味,老头一向一碗水端平的,他最会这些了。想你结婚那会儿,得了老铺管理权,我可酸透了,还被老头打了一顿,这些年我是怎么被他练的,你不是没看到,”

    他微微朝前探探身子,手里的烟没有丢进烟灰缸里,而是信手按灭在那叠资料上,烧出一个好大的洞,即刻闻到了焦味,“我的好哥哥,我即便得了些什么,不也是我该得的嘛?啊!”

    “起码,”说话人又松散身子,一下子跌回到椅背上,懒洋洋地随口拣道,“我还没阳谋一场婚事,给自己一个捷径走呢。听说大嫂近日回国了,我这做小叔的也忙,没时间请她饮茶,替我问声好。”

    周轲被将了一军,寡着一张脸。他最最骄傲的性子,只这一个把柄捏在他们母子俩手里。他自认为没有亏待梅玲,然而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注定是副镣铐,于己是拖沓的枷锁,于人是看戏的响头。

    他怪不得旁人,求仁得仁罢了,当初致使他锁枷扛的,不也是自己的贪念?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是个定数,你得多少,同样,就要失多少。

    周轸懒得和老大啰嗦,他得他应得的,但也失他所失的。

    上不上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