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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7节

    周诏郑重行礼:“解昌杰之言,唯‘遗诏不可废’这一条是正理!如何争,臣也没有定计。臣只知殿下若坚守孝道,先提出不愿继嗣,反可凭此与太后、朝臣谈判!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将与太后、朝臣两翼正面为敌,故臣言其更凶险!臣愚钝老迈不堪用,殿下宜尽早去信仲德公,宣来迎护共商大计!”

    他说出了袁宗皋的名字,朱厚熜顿时眼睛一亮。

    脑子里出现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人脸,袁宗皋从王府离开时,朱厚熜才九岁。

    后来他已经成为地方大员,就不方便和兴王见面来往了。

    现在袁宗皋已经是三品大员,又有一省按察使的资历,继位之后离内阁的距离比所有人都短。

    重要的是,兴献王对他有恩,而袁宗皋的人品,蒋氏、周诏、朱厚熜自己都明白。

    “好,我这就给袁师写信。”朱厚熜自然巴不得身边的人越强越好,“我启蒙时,袁师也教过我。有帝师的身份,袁公入阁名正言顺!”

    此时解昌杰正做着“洗心革面”、凭从龙之功还朝入阁的美梦,不知道届时见到袁宗皋会不会惊吓、会不会意外。

    第9章 挣扎的太监

    看到朱厚熜惊喜的样子,周诏却立刻开口劝告:“殿下之聪颖、勤勉,天下少见。自前岁以来,更是日益持重,筹算周全。殿下精研本朝典制数月,似是早有所料,臣叹服。如今臣虽言需争,殿下也不可cao之过急。”

    朱厚熜笑道:“我不急。”

    已经有攻略,眼下又有各种人出谋划策,朱厚熜相信自己能搞清楚那遗诏到底有什么“纰漏”。

    周诏凝重道:“仲德公未至,殿下不宜贸然向朝中大臣提出异议。若遗诏命殿下先继嗣再继统,届时便先接了诏,老臣站出来以殿下于先王之孝道为疑虑,先埋一粒种子便可。”

    朱厚熜知道他的意思是由他站出来当炮灰,先把争议的种子埋下。

    不论如何,两宗只有一个子嗣,这终究是个难题。

    虽然知道遗诏表述就是老秦口中的破绽与转机,但现在的周诏毕竟不知道。

    朱厚熜有些感动:“周师大恩,我不知何以为报……”

    一旦周诏站了出来,朝中那些大佬还不集中攻击周诏?

    周诏洒脱地笑了笑:“若臣再年轻十岁,又有进士出身,恐怕会多想想自己。但臣已七十有七,也只能为殿下尽这一份力了。臣也不是没有私心,臣还有儿子嘛。”

    周诏已经七十七,他知道自己的人生都快走到尽头了,更别说仕途。

    现在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

    朱厚熜对他郑重行了一个学生礼:“周师不可妄自菲薄,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您。周师忠心,我若得掌大权,必以周师子嗣为肱骨。”

    “那也得看他们的本事,能用则用吧。殿下现下最需要倚重的,还是仲德公。他有同科,有乡谊,有江西地方及朝中相熟的臣僚。”周诏却摇了摇头,对自己子嗣的将来并不多么挂念,“此外张佐所言宫中大头领,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能一味重用。当此局势,那些人也算是平衡妙手……”

    他随后就为朱厚熜分析起谷大用那些人的处境起来。

    倚一时臂助,工具般的存在。

    阁臣们想杀了他们,太后却需要依靠他们,这其中还关系到朱厚熜在朝臣心目当中的印象……

    总而言之,在周诏看来,宫中的大太监们不是不能用。

    但他们本就劣迹斑斑,只能先暂时示之以恩过渡一下,用完之后就迅速祭旗收部分朝臣的心,树立一个不会过分宠信太监的明君形象。

    另外那些人如果不除,王府之中更值得信任的张佐、黄锦等人,又怎么样走到内官的顶端?

    ……

    从这一天开始,王府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

    杨廷和等人为了要让天下安定,在把江彬等人抓起来后就颁布了天子驾崩的丧讯。一同颁行的遗诏自然也随即遣人前往各地官衙开读,要让各地重臣知道诸事已定,安心办事。

    京城中江彬等人被抓起来、京师九门戒严是何等大事?

    所以遗诏是必须要颁布的,要不然杨廷和等人意欲何为?

    各地重臣在京城皆有耳目,虽然有官方的信息传递通道,但必然还是自己养的私人更不惜马力。

    仅慢张锦一天,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湖广高官的耳中,消息确凿!

    湖广左布政使周季凤、湖广巡抚秦金等人,虽然现在不能亲自过来拜见,但都遣了幕僚以问候王府的名义先来送送礼、表表心意。

    与此同时,奉迎团一路要经过的地方,都开始了临时整修。

    安陆驿馆更是大加修饬,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大佬们。

    这段时间里,王府仍旧闭门谢客。

    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三月二十六日,奉迎团终于到达了安陆驿馆。

    以周季凤、秦金等人为首,脸上的表情止不住兴奋。

    因为宣读遗诏后,朱厚熜就是嗣君。而在宣诏的时候为了表示隆重,奉迎团要率领当地官员一起朝贺一番,这场面叫做小登基。

    和天子有关的任何礼仪,都不能寒酸了。

    “阁老,大宗伯,招待不周。”周季凤此刻在驿馆中满面春风又带着讨好,“诸公一路辛劳,可还有需要准备的,但请吩咐!”

    梁储缓缓地摆了摆手:“国丧期间,都本分一些把。饮宴不要安排,今天大家都好好歇一歇,明日之事要紧。”

    “是……”。

    话虽如此,驿馆之中还是热闹非凡。

    当地官员难得有跟这么多朝堂大佬打交道的机会,现在新君竟是藩王之子,朝中大政后面都要仰仗内阁来处理。

    周季凤等人能当面拍一拍梁储等人的马屁,又知道正德年间朝堂中的某些人肯定是要下来了,那不就多了很多机会?

    串门拜访、叙旧攀交,梁储等人显得疲惫但又不能摆架子。

    天子登基后,可想而知会对湖广当地的官员更感亲近一些。毕竟之前的数年里,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府打过交道。

    而这种应酬之中,梁储他们很快就发现奉迎团之中有一个人不见了。

    “谷大用竟敢私下前去谒见?”毛澄顿时又怒又喜。

    “亲自前去,也是用心良苦了。”

    说话的是定国公徐光祚,一行人中论品级他最高,当面宣诏的人会是他。

    张太后的弟弟张鹤龄眼神闪烁,礼部尚书毛澄却闻言只是冷笑着:“之前张锦是要去宣旨,但听闻在驿馆中已住了四日,足不出户,还算知道轻重。谷大用私下谒见,老夫这就先参他一本!”

    “遗诏已经颁行天下,只怕王府中也正不安啊。”定国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功是过,全看天子之意。一旦简在帝心,大宗伯这道弹章又能有几分用处?”

    礼部尚书之位,按古时九卿雅名,也有称其为大宗伯的。

    毛澄淡淡地说道:“他去了也好,看看王府属官懂不懂得分寸礼仪吧。”

    身为礼部尚书的他这样一说,其他人也就不再多嘴了。

    梁储在一旁看着,却只是微微一笑。

    谷大用是以通知王府明日迎诏的名义去的。

    但去通知王府迎诏,奉迎团这边应该只是派个小臣,哪里用得着他这个掌事大太监?

    张锦已经见过未来天子了,韦霖胆子没那么大。

    谷大用这是赌。

    虽然遗诏已经确定,但此刻的未来天子毕竟还只是藩王。

    私下与内宫大太监相见,这种行为放在平日里可是大罪。

    眼下大太监中权柄最重的三人,他们也都自知属于“八虎”遗毒,深受朝臣忌惮甚至怨恨。

    魏彬在天子驾崩之夜向太后和内阁两头示好,谷大用现在又亲自去嗣君面前摇尾乞怜,垂死挣扎而已。

    徐光祚虽然说谷大用一旦简在帝心了就会没事,梁储可不会真当徐光祚傻。

    就算新君登基了,十五岁的少年,真能在大事上做主吗?徐光祚只是巴不得文臣和内臣之间的火快点烧起来,那样的话就连太后也不免自危。

    到时候,这些已经远不如开国时期的勋戚们,说不定能借着这次皇位继承的特殊情况重新被帝后一脉倚重,获得重新崛起的机会。

    徐光祚可不会因为内阁建议他加入奉迎团就领情:勋爵必定要出一个人,勋爵之中,哪一家比定国公更有资格?

    宣诏前夜,谷大用只身前往王府,这回不知道又要砸出多大的水花。

    第10章 时也,命也!

    谷大用此刻正在王府南部的客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江彬已经完了。

    当初选边军进京cao练团练营,江彬是统兵武将,而他谷大用就是监军太监。

    杨廷和他们磨刀霍霍,暂时留着谷大用、张永、魏彬等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安太后的心。

    但新皇登基后,这柄屠刀随时会落下来。新皇要用新人,杨廷和他们要利用新人不能很快掌控住内臣旧有势力的时间差,让文臣势力进一步膨胀。

    这些事情谷大用其实已经不在乎了,现在他只想着保命。

    承运殿中,解昌杰一脸忠诚:“殿下,万万不能见!现在殿下还是藩王的身份,如果见了谷大用,那就犯了大错啊!”

    “解长史所言有礼。”朱厚熜似乎接受了劝告,实则本来也没打算见,而是笑着对他说,“不过谷公公毕竟是来奉迎我入京继位了,一路舟车劳顿甚为辛苦。我虽然不见,但王府不能失了礼数,就由解长史代为招待,请谷公公先歇息一晚吧。”

    解昌杰喜上心头,领命去了。

    等他离开后,周诏有点古怪地看着朱厚熜:“谷大用必定是有所求才大胆前来私下谒见,殿下让解长史去负责招待他……那还是王府内外沟通啊。”

    “难道轰走?”朱厚熜不以为意,“我没见他就够了。”

    周诏其实是觉得,解昌杰恐怕会收谷大用的礼吧?你是不是在给解昌杰下套?

    到时候真有人拿王府留下了谷大用说事,把解昌杰甩出去,这个人一直被朱厚熜不喜、不信任,又哪里谈得上他代表朱厚熜与谷大用商议什么?

    奉迎团中心思各异地为明天的宣读遗诏准备着,谷大用留在了王府的消息亥时传回了驿馆。

    得到了消息的毛澄顿时去拜会梁储:“殿下真的见了谷大用!”

    他眼中杀意涌现:“好个谷大用!好个不安分的王府属官!”

    只怕还有一句,只是不方便说出口:好个不安分的嗣君……

    梁储淡定地摆摆手:“他既然去了,无非多留一桩罪责而已,宪清急什么?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