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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好巧 第12节

    硬梆梆的冻泥路面上,堪堪能撇下拐走路的孟婉,正双手端着一只铜洗往滇南王的牙帐送去。

    适才王爷甩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日后就照着上面所列的做。这是之前桓安公公所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行又一行,足足列出了两尺长的格目,让人着眼便是一阵眩晕。

    孟婉只得先抛开那些细碎的喜恶,择了依时要做的要点记在心里,譬如几时该唤醒,几时该打水伺候盥洗,几时通知灶间备饭,几时吹熄外间的灯烛……

    其实王爷在益州有正式的府邸,仆婢如云,只是那些仆从他不会带来营地。下榻军营时,里里外外便只有桓公公一人伺候,当然,现在这个重担已转至孟婉孱弱的细肩上。

    她推开门扇,重新将地上的铜洗端起进了帐子,又将铜洗放在地衣上,转身再去将门阖好,生怕冷风灌进来。如此,再弯腰将铜洗端去梳洗架上。

    梳洗架就在罗汉榻的一旁,李元祯握一卷书坐在榻上,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跃过书页的上缘觑她,无端就想起上回站在帐外,目睹她从井中打水的繁琐场景。

    想着她将一块大石头从桶内抱进抱出,他默默叹了口气,将书合上,抬手试了试水温。

    冷白修洁的长指在水中轻轻一撩,带起一小片水花,伴着水滴淅淅沥沥落回水面的轻响,低抑的声音自他喉咙溢出:

    “凉了。”

    孟婉隐隐觉得是他有心刁难,以细如蚊蚋的声量为自己鸣冤:“可属下是依照桓公公册子上的配比……二舀凉水兑一舀滚水……”

    “是你脚程慢了。”

    闻言孟婉微怔了下,想来自己先前的解释已被李元祯默认为狡辩,因为刚刚他扫过来的眼神里满携着不虞,这令她有些胆寒。

    虽未明确开口,可示意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她再重新打一盆水来。

    孟婉不敢怠慢,忙端着铜洗出去,很快又重新打回了一盆水来。今次她算好了自己的脚程,照比桓公公的水又多加了半舀热水进去,当是不会有错了。

    果真这回李元祯没再挑刺。

    生怕水温放凉,孟婉赶紧将巾帕在水里投好,拧至半干,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

    奈何李元祯的目光只专注的落在书页上,并不接。

    僵持片刻后,孟婉心里暗暗思忖,听说宫里的奴婢伺候主子盥洗时,主子都是一动不用动的,滇南王打小在宫里生活,想来也是习惯了如此周道的伺候。

    于是她便手执着热巾凑近李元祯的脸,打算帮他揩拭。

    她虽已见过这位王爷多回,可像今日这样凑近的机会还从未有过。他专注于书卷之时,眉眼里便无素日那份阴鸷深沉,只余幽邃潜静,减了人心里的畏惧。

    就在孟婉手中的巾帕堪堪覆到他的额面上时,他脸色骤然一沉,抬眼便是一记凌厉的眼刀!

    孟婉明白自己的举动触怒了他,忙不跌要将手收回,却是迟了。

    她收手的一瞬,他宽袖一挥,下一刻她的手腕儿就被箍在了他的掌心里。他就势一旋,将她的手臂拧去背后,她整个人被反按在了榻椅上!

    “啊——”

    惊慌之余孟婉疼得乱叫,别在背后的胳膊生生被反拧了半圈儿,只觉李元祯的手间若再加一分力道,便能立马听见“嘎嘣”一声。

    “王爷饶命……”她的一侧脸颊紧贴着榻垫,哀哀的讨饶,两行泪不争气地落下,迅速淹没了本就细小的声音。

    李元祯正欲诘斥于她,却感到掌间的一丝异样,他将她的腕子露出,见她的腕上戴着一只镯子。

    且这只镯子……

    低垂的眼帘下,他的瞳仁不易察觉的微微缩动了下。

    片刻后,他的视线才从镯子移向她,却是将先前打算诘斥的话咽了回去,将手一松,就这么把她放了。

    孟婉从榻上挣扎而起,胡乱揩揩脸上的泪,左手便扶在刚刚被扭痛的右手腕子上,有些欲盖弥彰地遮着那只镯子。迟疑了下,她乖乖跪下。

    “属下、属下该死……头一回侍奉王爷……不知轻重……回去定会、会熟背桓公公的教诲……”

    她语有凝噎,说出的话似断了线的翡翠珠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清脆易碎招人怜。可他却似没怎么在意她说了什么,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右腕儿上。

    “这镯子,你哪来的?”

    孟婉低头,左手下意识的将右腕攥紧,关于这镯子她已撒过一回谎了,此时自然不能再改口。

    “回王爷,是……是属下相好的姑娘送的定情信物。”

    “相好的姑娘?”李元祯口中重复着她的话,低低的,只似自言自语。

    孟婉不敢有半分怠慢,点点头,恳切答道:“是,在来军营之前便已定下了终身,只等属下为国效力完后便可成亲。”

    “是益州人?”

    孟婉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李元祯竟会在这等小事上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间也不知说是还是不是好。但转念一想,这镯子的精巧式样若说是益州的,只怕他也未必信。

    于是便答:“不是,她是打京城来的。”

    李元祯眼中恍若闪过一道星芒,转瞬即逝。他坐在宽绰的罗汉榻上,青色梨花袍摆自然地铺展开来,垂着眼睑看她,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正式的看着这个新兵。

    白白净净,秀骨清相,若非是来从军,在外应当也是受姑娘爱戴的样貌。

    收敛了视线,他无声的暗叹,低低的道了一句:“退下吧。”

    孟婉如蒙大赦,当即谢了不罚之恩,速速退出牙帐。

    回了自己的帐子,她忙将那本小册子掏出来细细查看,这才发现在晨起盥洗那一栏,果然有额外的叮嘱:若王爷忙于其它事物,不得搅扰,只得在一旁候着,直至王爷闲下了再伺候。其间若水变凉,则需不断更换。

    末了还有另一句备注:王爷素有洁癖,尤不喜被人触碰。

    孟婉顿时明白了适才自己错在哪里,暗下决心,今晚便是不睡也要将这本小册子背至滚瓜烂熟,务必字字句句铭刻进心里!

    放好册子,她坐在榻上轻揉着自己的右腕儿,现下已经没有多疼了,想来他刚刚也是留了情面的。

    她的手抚在那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金叶上,脑中回想起先前李元祯略显异样的反应。

    他似乎对这镯子的主人有几分在意……可孟婉来益州之前,从未见过这位滇南王,只听闻他尚幼时就被圣上封来了益州,而他们二人绝无可能在此之前认识。

    毕竟孟婉这辈子仅进过一回宫,在宫里唯一认识的皇子,便是她的太子表哥。

    那年她堪堪四岁,逢钟贵妃生辰,沾着表亲的孟家也得了恩典,进宫为贵妃道贺。

    华粹宫的规矩大,孩童不得去往正殿,皆被引往偏殿由宫女看着。钱氏拿了茶菓哄孟婉:“宵宵,你乖乖在这儿吃会菓子,很快娘就回来接你。”

    宵宵便是孟婉的小字。她眨巴眨巴眼,杏眸懵昧,乖乖的点头,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菓子。

    四岁的她,小脸儿又白又圆,此时嘴被塞满,雪腮鼓囊囊的,活似个糯米团子。

    娘亲离开后,一个小姑娘朝她走来,看上去大不了两岁,却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这种轻褣是新进贡来的吧?听说公主们才有,你一个商贾之女哪来的?”小姑娘毫不客气的揪起她的裙子,语气极为霸道。

    一旁伺候的宫女立马跟了过来,连劝带哄:“郡主,您身份贵重,切莫与小门小户的人计较。她们家里便是做布料生意的,自然近水楼台——”

    不待那宫女将话说完,这位骄横的小郡主便拉扯着孟婉的裙子,将她生生从玫瑰椅上给拽了下来!对于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把椅子可太高了,摔在地上,孟婉立时疼得大哭起来。

    小郡主却不依不饶:“哼!看看你那肥嘟嘟的脸,比我正月十五吃的元宵还要圆呐!你娘叫你宵宵,是不是就因为你胖得像个元宵?”

    孟婉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爬起,两条小短腿倒蹬着就跑出了偏殿。

    跑呀跑,她也不知自己最后跑到哪里才没了力气停下来,只见眼前空旷一片,这才明白迷了路。

    她焦急的四下找寻,发现广场当央站着一人,便跑了过去。正想开口问,恍然发现那人不对劲,绕到正面一看,竟是个稻草捆扎而成的假人!

    孟婉登时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接着便听到有破风声打耳旁掠过,不及反应,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在了那个稻草人的身上!

    她似个惊弓之鸟,苦巴着一张小脸儿转头看去,却见数十步外的望亭上,立着一个少年。

    第15章 玩伴   十岁之前,他曾贵为太子

    十来岁的少年,孑身立于攒尖儿的琉璃檐下,华服之上银泥勾绘的祥云纹样蒨璨夺目。

    他左手持着一张弓,右手紧紧攥握成拳。

    先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姑娘,令他猝不及防,所幸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箭落靶时并未伤及她,可他此时却仍有些后怕。

    “你是什么人?!”

    少年有些气恼的将手扶在栏上,朝着下面大声喝问。虽则他贵为太子,可若误伤了旁人也是件头疼的事。

    孟婉显然还未从先前的惊惶之中抽离出来,被他厉声喝问后立马就瘪瘪嘴哭了……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眼睛上揉来揉去,那叫一个委屈!

    见状,少年那丝气恼暂先丢至一旁,快步走下亭子,来到小姑娘的面前,担忧的看着她:“我刚刚可是伤到你了?”

    孟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丱发上的红宝坠子仿佛两粒石榴籽,在浓墨染就的发间来回拍打。只是她的啜泣声却不肯止。

    少年仔细扫量她的身上,未见有伤,但裙子却是皱巴巴的,还沾有灰垢,不过这些显然与他适才那一箭无关。

    他不禁颦眉,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你……摔跤了吧?”

    摔跤?她都四岁了!

    两截嫩藕般的小胖胳膊终于落了下来,孟婉泪眼婆娑地望向少年,软乎乎的语气里挟着一丝倔强:“才没有。”

    “那你这裙子是怎么弄的?”

    她苦巴着小脸儿不肯答,可稍一琢磨,少年自己便有了答案,“这是被人欺负了?”

    犹豫了下,孟婉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少年想了想,便道:“告诉我你被何人欺负了,我帮你找回来,就当是……刚刚那一箭吓到你的赔礼好了!”

    他觉得这个由头足够了。

    孟婉眨巴着泪眼,似不敢置信:“可她、她是郡主……”

    “我是太子!”少年手往背后一负,挺了挺胸膛。

    “太子……太子是什么?比郡主还厉害么?”孟婉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珠黑睛亮,稚嫩至极。

    少年皱眉,抽出手来指着她脑门,颇有几分无语:“你,你怎么连太子也不知道?”

    孟婉扁扁嘴,一副可怜巴巴见识短浅的模样。

    这自然不能怪她,她尚小,字都未识几个,爹娘也不是做官的,平日便不会特意教导这些。倒是她家曾给郡王府送过布料,偶然之下也见过郡王府的小郡主,当时爹娘要她跪下行礼,可她之前只跪过灶王爷。

    打那后她便有了个印象:郡主是像灶王爷一样厉害的人物。

    见她呆头呆脑的,少年也懒得与她细细解释太子是怎么样的存在,只略觉扫兴的道:“太子不仅比郡主厉害,比郡主她爹也厉害!”

    孟婉看着他,虽没出言反驳,心里却觉得他这是走花溜冰在吹牛。

    “说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她们说……说我胖得像只元宵……”声量渐次低下去,小姑娘有些自卑的垂下头。

    少年却不以为意,只纳闷道:“元宵?元宵多好吃!有芝麻馅的,花生馅的,麻蓉馅的,还有桂花馅的……”

    孟婉被他说的用力咽了一口,抬起小脸儿时早将先前为何不开心抛在了脑后,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桂花馅儿的最好吃,可甜可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