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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节

    裴继安有叔父在前做例,言行更为谨慎,先行了一礼,复才道:“回陛下,下官回府后彻夜翻阅宫中送来的文书,已是有些想法。”

    他观察天子神色,知道眼下只要是寻药相关事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不会反对,于是抬头左右寻了一圈,见得不远处放了一扇屏风,那屏风上头正是西北舆图,便迈步走了过去,站在一旁,道:“龟兹沙漠占地甚广,那雪莲又非年年生在同一处地方,依臣所见,不如自厢军中选拔六百人,将人分为五十队,每队十人,分头而行,再设立一地做为集合,余下若干人手做好准备,一旦得了那雪莲,立时便送回京。”

    他指着舆图上高昌同龟兹之间的范围,再一路往下,转到黄头回纥属地,道:“夏州与我朝正在战时,其路不能通行,不如转从黄头回纥回来,只是此部与我朝相交并不频繁,关系也不过平平而已,为途中顺利,臣请陛下上次若干茶叶、生丝作为随行之物,另要佩上好兵器,若是路遇强徒,也好用来护卫……”

    裴继安一面指着那舆图上头的道路,一面把今次自己拟要经行的路线一一讲述,另又有需要什么武器,多少人,到得地方之后,又待要怎么在当地招募向导,打听行事,再如何用钱、物开道,用最为快捷的方式去寻雪莲。

    他所说提议,听来十分周全,从出发到回京,几乎样样细处都考虑到了,显然是回去之后用心下过力气钻研,甚至比起昨日周弘殷提出的各色想法,都更细致入微。

    周弘殷提出去寻雪莲,未尝没有赌运赌气的想法在,内心深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坚信还是也抱有怀疑,然而此时听得裴继安一一细数将要如何行事,又待要如何送回,一时居然生出几分信服之心来。

    ——如果龟兹当真有雪莲,叫这裴家子去,怕是真有可能给自己带回来。

    一旦生出了这个念想,周弘殷看向裴继安时整个人的态度都有些变了,比起先前,又多了几分真正的赏识,道:“便按你所想,回去拟个章程出来,明日进宫给我审定。”

    又道:“你说要从厢军之中抽选兵卒,做什么不从禁军里头选调?难道禁军竟是比不得厢军?”

    裴继安道:“并非如此,厢军自然比不得禁军千挑万选,然则今次乃是去往龟兹,彼处气候干燥炎热,全不同于中原,禁军虽有十分力气,到得当地,若是水土不服,未必还能剩下三分,今次差事以‘快’为上,不能耽搁分毫,臣请调保安军,是为保安厢军泰半出自西北之地,想来去往龟兹更为适宜。”

    这话合情合理,便是周弘殷听了,也不得不夸一句“用心”。

    裴继安见他并未起疑,复又补道:“不过厢军虽然适应气候,却得请陛下自禁军同宫中挑几位将军、官人领头,臣下吏员出身,也不曾入得军营,只我一人,当时镇不住场面。”

    周弘殷听得越发满意。

    他欲要寻仙草的心思已经走火入魔,今次虽然用了裴继安,又哪里会将全部希望放在此人身上,其实另又安排数批人马北上,有两拨人甚至已经出发。

    然则众人虽然忠心,却不过领命而行,他分派什么,下头就做什么,比起裴继安这般得力,差距实在甚远。

    周弘殷忽然生出了些许悔意。

    虽然早知以裴继安出身同从前经历,必定不会是个庸碌的,可他毕竟不甚了解,倒有些浪费了。

    他点了点头,道:“朕自有安排。”

    就算裴继安不说,他也会让亲信同路而行,除却看着不要叫旁人动手脚,也是盯着裴继安的意思。

    毕竟是裴家人,再如何嘴巴说得好听,又没有领过兵,也要多做提防。

    裴继安又道:“臣请陛下定下领头之人后,再做兵卒挑选。”

    周弘殷却是摇了摇头,道:“等章程拟了出来,你拿朕的旨意,自去保安军挑人便是,不必等旁人。”

    天子信得过的,自然多是内侍。

    可能在皇帝面前出头的内侍能有几人?除却几个已经领差外出的,宫中其实不剩几个,况且还有用惯的不能外出,看来看去,能供挑选的余地极少。

    周弘殷只是多疑,欲要派个人去盯着裴继安并一众人等,并不是想让去的人拖后腿。

    内侍能有几分本事,他成日看着,自然知道,想了想,因怕裴继安有所保留,还特地示意道:“今次外出,你便是头领之人,宫中虽然也会有人去压场,遇事时你还是要多思多想。”

    又交代了一回,抓着裴继安就各色细项说了又说。

    他与旁人说事,下头俱是低眉顺眼,说什么就听什么,虽然顺从,可此事毕竟不同从前经历过的——天下间又有几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过?是以周弘殷其实心中颇有几分不确定,见得众人反应,难免生出嫌弃:这你也说是,那你也应诺,你到底晓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

    可周弘殷同裴继安说事时,对方同他有来有往,说这个能接上,说那个也能应得了,甚至还会提出些许问题来,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两人就此讨论开来,到得后头,居然很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周弘殷觉得有好几处地方都是这裴家子说得有道理,几乎要引为知己。

    裴继安天未亮就进宫,一日里头只饮了茶水,其余粒米未食,直直待到了晚上,幸而进宫前吃了些饱腹的,又仗着自己年纪轻,饿得过了也不觉得了,可周弘殷也跟着整日没有怎么吃东西,虽然中途膳食官进来提了好几回,被天子挥挥手驱了出去,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见得天色渐晚,又揣度天家心思,觉得已是差不多到了火候,便问道:“旁的俱都好说,可取道黄头回纥,却是得多找几个通晓番语的官人同行才好。”

    说了黄头回纥之外,裴继安又点了三四种番语,道:“这几个部落都在去高昌途中,人口不少,分布也广,要是能与他们探问,说不定可以知道不少从前雪莲事——陛下昨日送来的回鹘文书,里头提到的那位食雪莲的商人便是粟特族人,只是据说他们一向十分排外,寻常人难以接近。”

    周弘殷有些意外,问道:“你还会读回鹘文?”

    他先前着人去查过裴继安,自然知道此人曾去边境行商,不过最多也就会说几句番语罢了,而昨日那本同雪莲相关的文书乃是由回鹘文写就,哪有那样容易看懂?

    回鹘语并不好学,鸿胪寺里头也只有寥寥数人能读能写,称得上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短短一夜之间,这裴继安上哪里去寻人帮忙做译?

    “臣下哪里会这个,只是沈副使家的千金暂时住在臣家中,她略通梵语、回鹘语、鞑靼语,还能听懂高昌左近几个部落的方言,因一时找不到人来做译,臣便将那些字符拆开,请她帮忙识认几个,自己拼了内容出来。”

    裴继安句句都说得十分云淡风轻,可个个字都是在心中细细思量过的。

    周弘殷瞬间就上了勾,原本是靠在后头交椅上,此时一下子就将身体往前倾,问道:“你说那人,是沈轻云的女儿?”

    裴继安一口应是。

    沈轻云同冯芸有个女儿,后头去投了裴家人,这事情周弘殷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而已,此刻听来,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道:“若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应当很不同寻常人。”

    他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道:“朕原想着,上回黄头回纥来求我大魏下嫁贵女,当初我已是应了,后头特从宗室中选了一人出来,只一直在备嫁,此刻正是发嫁的良辰,正好让你等护卫而行,名正言顺领兵出发,既是有沈轻云的女儿会那许多番邦语,便叫她同行罢——翔庆事毕,正好顺去给她父母扫墓。”

    饶是裴继安原本就是做的这般打算,可见周弘殷毫不迟疑咬了自己设下的钩子,半点没有考虑过沈念禾一个功臣之女,年龄尚幼,又孤弱得很,如何受得住一路西行的风刀霜剑并行路之苦,居然连想都不想,甚至不过问本人意思,看本人情状能否抵抗得住,就这般轻易一句话,定了对方命运,还一副施恩的模样,那一股不平不忿之心,便直直冒了出来,好险没有压制住。

    等到出了宫,回得潘楼街,见到沈念禾坐在书房当中谢谢算算,十分兴致勃勃的样子,裴继安那愤懑之感更甚,只好咬牙忍了,进得门中,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等他已久,忙道:“三哥,我欲要取了院子当中金银出来,去外头采买货品去往西边,你觉得合适不合适的?”

    她说完,又把列了半日的单子拿出来给裴继安看,先算了一回自己约莫有几个钱,匆忙换成铜钱能得多少,又分了几个不同的采买搭配,看着是一个铜板都不肯买剩下的样子。

    第341章 陈二娘

    沈念禾做出这许多筹划,甚至于连如何遣散才雇聘回来的仆妇都打算好了,一看就是将要长期离京的模样,看她说起自己将要添购什么,又为什么会如此做选,言语之间有理有据,如数家珍。

    裴继安总疑心对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可看沈念禾神情,又没有丝毫惊恐或是害怕,一时也把不准,却又不能直接问,只好将满腹狐疑撂开到一边去,同她说起采买之事来。

    两人商量一回,沈念禾才问道:“我早间见得婶娘,她好似还不晓得你要去龟兹的事情……”

    这话自然不能要她来传,得裴继安亲自去说才可以。

    裴继安道:“早上走得匆忙,却是来不及交代。”

    他还要说话,只听外头一阵喧闹声,不多时,郑氏匆匆进得门来,面上神色颇有些慌乱,急声道:“继安,外头来了几个客人,说是寻你的。”

    郑氏处事一向不浮躁,平日里与人说话从容得很,此刻却做如此行态,自然引得裴、沈两个十分奇怪。

    然而等到外头人进得门来,两人立知为什么郑氏会那样紧张。

    来人全是女子,其余几个服色各异,却能看出穿戴寻常,像是哪家的下人。

    众人先后进得门,当先有一个左右看了一圈,对着裴继安出声问道:“官人可是司酒监的裴继安裴公事?”

    裴继安看对方相貌、穿着俱是十分陌生,应道:“正是,却不知……”

    他话才说到一半,众人却是忽然两边散开,从当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头戴乌色帷帽,一身白衣,却又不同孝服,又不是像沈念禾那般的素服,上前几步,将头上帷帽一揭,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来,盈盈往下一拜,娇莺啼鸣一般唤了一声“裴官人”。

    裴继安更是莫名了,下意识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摇了摇头,做一副我也不识得的模样。

    郑氏方才看到来人身着白衣,又是都带着几个婢女,径直来敲门,又直言要找裴继安,仿佛找不到人就不肯走似的,说话行事奇怪得很。

    她不敢让这一行人在门口待着,虽然觉得侄儿绝无可能是那等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然则到底怕惹事,只好让了进来,此时见家里两个都莫名其妙的模样,忙站了出去,问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今日来又有什么事情?”

    那女子形容曼妙,看着十六七岁妙龄,此时听得郑氏发问,却没有理她,而是再向裴继安问道:“裴官人,你可是才从宫中领了皇命将往回纥送亲?”

    从昨到今,足足两个整日,早够宫中将消息传出来了。

    裴继安虽然不认识面前女子,听得对方知道此事,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摇头道:“姑娘哪里听来的消息?本官不曾听说自己做送亲那一个。”

    那女子容貌上佳,虽然一袭白衣,可衣服剪裁合宜得很,十分贴身,同听得裴继安如此回答,脸上先是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似的,面露悲戚之态,道:“官人莫要骗我,外头已经传遍了,天子欲要使人和亲回纥,钦点了裴官人送嫁,前日、昨日接连两天宣召你入宫交代此事。”

    她不等裴继安反驳,已是站起身来,仰起头,眼泪一下子就自眼角滑下,声音当中也带着伤心之意,道:“小女子周楚凝,是为今次去往回纥和亲的保宁郡主嫡亲meimei,来时已经打听清楚,官人就不用再瞒着了。”

    周楚凝言语间十分笃定,像是不知从何处已经确认了消息,此时同裴继安交代过自己的来历,见对方面上并无半点动容之色,无怜无悯的,心中一酸,一咬牙,索性跪在了地上,以手伏地,以头抢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悲声道:“我晓得官人不是铁石心肠,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官人能替我向陛下求情,叫我那jiejie在京中多留几日,等到春日渐暖,再行出发。”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前日、昨日俱是没有接得皇命送亲去往回纥,姑娘若有请命,不如请令姐亲向天子、皇后做请,郡主身负皇命,又负重任,言重千金,非我这等小官所能及。”

    那周楚凝美目泫然,泣声道:“我既然上门寻来,官人何必瞒我!”

    又道:“我jiejie虽顶着郡主之命,比之寻常贱民也不如,受封以来,不曾得进宫拜见半次,又如何能向陛下、娘娘请命?”

    她说完这话,也不起身,只伏地抬头,问道:“官人家也曾受过皇命,难道竟不能做半点感同身受?”

    这话明明白白就在影射裴家事。

    先前说保宁郡主有封位而比贱民不如,已是十分大不敬,此时再说这话,更是十分不合时宜。

    裴继安面色微变,转头看向郑氏,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

    他确是没有骗人,天子叫他同着送亲队伍一同出发,却没有交代他要护送。

    从头到尾,他的差事就只有取雪莲,至于那保宁郡主如何去回纥,又当什么时候去回纥,并不是他该管的。

    况且周弘殷着人去找长生药,此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子不出声,谁敢往外说?裴继安再同情和亲之人,也不可能用自己前途并家人性命来做赌,此刻明明白白知道天子已经不正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还要自己撞到枪口上去,那不是好心,那是蠢。

    他站起身来,出声唤道:“来人,送客!”

    裴继安可以不想跟周楚凝说话,周楚凝却不能听之任之。

    她一下子慌了神,忙起身道:“裴官人!你当真如此冷心冷情?!我娘卧病在床,正在病中,我那jiejie身体娇弱,也患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若是同此时外嫁,同取了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我娘母女连心,又如何能独活?官人也说天子性仁,要是知道我家中情况,必定会生出怜悯仁慈之心,若我家中能觐见天子,自然不会来求你……你又何苦见死不救???”

    周楚凝满脸是泪,话中却满是质疑之意,仿佛裴继安不按照自己说的话行事,就算杀了她全家。

    裴继安懒得与她一般见识,沈念禾站在一旁,却觉得这话当真是十分不顺耳,当即道:“周姑娘是说笑了,府上有保宁郡主在,朝中、宫中自然不会怠慢,周府同裴府品阶相差甚远,保宁郡主都说不上话,裴官人一个小小的军将,又如何能做什么用?姑娘当真有心助力,倒不如托请相熟人家去往宫中递信,陛下、娘娘宅心仁厚,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轻轻把这担子又推了回去,噎得周楚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又是谁?我自同裴官人说话,干你何事?”

    周楚凝话音刚落,外头却有一道声音打断她道:“二娘,你在此处胡言乱语什么?怎么这般胡搅蛮缠!”

    那人口中说着,已是大步走了进来,到得厅中,忙向裴继安行礼,又同沈念禾歉声道:“舍妹自小顽皮,只是记挂亲姐,太过冲动,才做了这般错事,下官代她向官人同这位姑娘道歉。”

    来人看着二十余岁,身量甚高,相貌堂堂的,眼神清正,一身禁军服色。

    他见得堂中众人看向自己,忙又道:“下官唤作陈坚白,正在禁军之中当差,乃是二娘同保宁郡主的表兄。”

    复又连声道歉,最后道:“是二娘不懂事,才叫裴官人为难了。”

    周楚凝见得陈坚白过来,整个人浑如重新投了一回娘胎似的,先还辩驳了几句,后头被对方厉声训斥之后,像个霜打的茄子,竟是老老实实的,一语废话也不多说,就这般被人带走了。

    这一群人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倒是郑氏狐疑极了,道:“原也不曾听得有什么保宁郡主,这是哪里来的?”

    大魏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多是性情霸道的,这周楚凝的性格倒不算十分离谱,可看今日来时同行的仆从着装,却十分不像郡主家的档次。

    裴继安道:“听闻是年前回纥来求取贵女,陛下自宗室中选封出来的。”

    与夏州相比,黄头回纥武力寻常,今次也只敢求贵女,不敢说要什么公主,然而但凡家里头能说得上几句话的,谁又肯把女儿家远嫁过去和亲?

    周弘殷不怎么把黄头回纥放在眼里,然则当时真同夏州打仗,唯恐这一处闹什么幺蛾子,自然也还是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