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他答应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议,恢复了痞兮兮的流氓气概:“好吧,算你通关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爷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铺!”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大步朝梵行的破庙走去。 燕母那样的情况,怕是见到他又会受刺激,他现在心绪不宁,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凑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从容地跟在他后面:“贫僧只铺了一张床,晚上你睡,贫僧替你守夜。” 燕无纠耳朵一竖,脚步就慢下来了:“什么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爷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说:“……实在是两个人睡不下的。” 燕无纠深吸一口气:“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梵行又道:“贫僧就在门口,不走远。” 燕无纠快跳起来了:“这是走不走远的事情吗!男人中的男人不许你守夜!” 梵行迟疑了片刻,终于没能战胜耿直的灵魂,发出了直击心灵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 燕无纠:“……” 燕无纠快窒息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才不敢一个人睡!我、我经常一个人睡的!我还能走夜路!你这是污蔑!诽谤!我要抗议!”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闭,很有骨气地跑了。 ……所以说,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嘛。 怪不得昨晚他会半夜起来听见燕多糖的话。 敢情是小孩子一梦起来见不到大人给吓清醒了。 梵行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调回了破庙,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角那堆稻草铺子上睡了个不肯吭声的小孩儿。 板正一条宛如尸体,一动不动紧闭双眼。 小九爷,你都被叫九爷了,是个成熟男人了,不能在这个和尚面前认怂,硬气起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男人的抗议! 燕无纠面朝墙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条尺子——对,硬气的男人就该这样做,不跟他说话!不看他! 面对“男人的抗议”,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灭了昏黄的烛火,在燕无纠身旁合衣躺下。 好在两人都身材清瘦,燕无纠又是个小孩不占什么地方,睡下之后竟然还稍有余裕,燕无纠“抗议”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庙夜里漏风,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边的热源凑过去。 梵行睁开眼睛低下头瞅了一眼试图挤进他咯吱窝的小孩,对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傻乎乎的。 有点冷……在半梦半醒之间,燕无纠这么想着,我就靠近一点,一点点…… ——毕竟成熟的男人就该能屈能伸! 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后,燕无纠满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间数次试图把一条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温柔而无情地镇压了。 第二天醒来,梵行已经不在床上,燕无纠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破庙,就见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说话。 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包袱,换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头发用布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漏出一丝头发,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燕无纠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 正和梵行告别的燕母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走出来的燕无纠,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啾啾,来。” 她朝燕无纠招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娘昨晚做了些糊涂事,睡醒了才回过神来,你从小就知事,心里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这儿就是拖累,今天就带着你jiejie走了。” 燕无纠惶然睁大了眼睛:“ 娘?” 燕母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口气:“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师父是好人,他愿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学。” 她慢慢说:“日后寻到了定居之地,娘会给你来信,你……” 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望着另一个儿子,说出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你好好吃饭睡觉,长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长得好看,你以后也一定好看。” 一边的燕多糖眼里含着泪,将手中一只小布包递过来,燕无纠茫然地接过,布包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 燕母说:“……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时赐予你的贺礼,名棋无纠,听说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定南公的当今。” 她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概是在恐惧命运的力量,同一个人赐予的两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这样掺杂着血海深仇的纠葛。 燕母朝着梵行合拢双手虔诚行礼,轻声细语:“请大师护佑我儿无纠,平安顺遂,健康长大。” 梵行躬身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请宽心。” 燕母点点头,最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燕无纠一遍,似乎要将这个小孩子深深刻印进心里,然后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说:“糖糖,走吧。” 这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开了破庙,燕无纠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许久,猛然跳起来,追了过去:“娘!等一下!” 燕多糖听到弟弟的声音时立刻就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燕无纠跑到她们面前,喘了两口气,忽然开始解裤腰带,把燕多糖惊得下意识就要去拍他脑瓜子:“你干什么!” 被拍了一下的燕无纠吃痛,手一松,一团东西从裤腰处掉到了裤管里。 这回要解裤管了。 燕无纠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出去小心被欺负!” 燕多糖听见那个“以后”,方才还在眼里亮着的期待就慢慢灭了。 燕无纠索性坐在地上,解开裤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紧紧的东西拿出来,塞给燕多糖:“昨天换来的银子,你收好了,分几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银子,再换成铜板……” 看着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来眼泪:“知道了!你怎么和老婆子一样!” 燕无纠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俩走远,垂着头系裤管,他这回动作慢极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几回都没有系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三两下替他系好了裤管,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掸了掸背后腿上的灰尘草叶。 燕无纠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于走到哪里去? 他一点都不关心。 等崎岖不平的土路逐渐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闹的叫卖成了文雅的细语,他才恍然抬起头,发现梵行竟然带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过往行人都衣着整洁,言行从容,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要去哪里?” 燕无纠拉着梵行的手紧了紧。 梵行眼神不动,语气平稳:“带你去问问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出京,走东南沿海往下,去南疆。” “南疆?”燕无纠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梵行微笑了一下:“当今圣上的故土,一个……很美的地方。” 第99章 莲华(十四)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 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 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 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 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 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 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 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 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 现在是近夏的天气, 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 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 地面腾起的热浪里, 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 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rou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手头摸到的柴刀放了回去。 幸好幸好,他可是大大的良民,碰上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话,那真是求救无门了呢。 会抄柴刀的良民进去端冷面了,稻草堆里的人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披着白色的缁衣,胸口垂落一串紫檀佛珠,浑身上下别无装饰,但是偏偏有一种超脱凡尘的高洁温柔,仿佛莲台上的佛陀睁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苦难,所有被他看见的人,都如闻梵音。 “……到了?” 梵行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 燕无纠是人主,不需要接触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事情,梵行与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习惯,模仿着寻常凡人的作息,因此两人相依为命过了快六年,燕无纠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只以为他是个功夫不错的和尚。 尽管坐在稻草堆里,梵行也像是身处莲台宝座,太阳照在他头上,简直当场就能给他套个佛光。 燕无纠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和尚内里有多么不靠谱,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宛如神佛苏醒的场面屏息了一瞬。 “最后两铜板。”燕无纠指了指桌上老板方才放的一壶凉茶,梵行慢条斯理地从车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摆,也没管背后还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稻草叶子,望着那壶凉茶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有出才有进,啾啾放宽心。” 燕无纠的脸一绿:“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都十五了!” 梵行转过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诚恳发问:“那叫小九爷吗?” 燕无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话在嘴里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