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老冯咬着槽牙,人中拉得老长,上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他凝望着李善斌。 从刚开始接触这个案子到现在,他在心里构建出这个人的形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再重建,他有太多想问,为此设想过许多次,当他抓到他,面面相对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那个男人会说什么,是否沉默以对,他的眼神、他的悲伤、他的笑容……那张隐在李怡诺背后彼此交叠的面孔。还有,关于时灵仪,他不甘吗,他遗憾吗…… 老冯没想到,最终彼此是这样相会的。 如斯一生。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挪不开步子,也移不开目光。心里潮起潮落间,那些名为情感的微小泡沫,不停地幻灭,又不停地生长。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赵队走过来叫他。醒觉的时候,他意识到赵雷就站在身旁,也和他一样,愣怔怔地出着神。 老冯翻出皮夹,数出一千块钱给赵队。 “尸检完,麻烦找个最好的师傅,帮他复原一下。” 赵队很诧异。 “多半是他女儿来认尸,别让她看到现在这副样子。” 第22章 还剩最后一颗的时候,李怡诺转过身,把李立抱到凳子上。 “拿着它。”李怡诺把长钉交到李立的手上,扶住他的手,把长钉对正了位置。 李立今天还没有哭,但他现在有些明白过来了,靠在jiejie怀里,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然后一下子嘶声大哭。 “拿起榔头。小立,你帮jiejie这一下,好吗?”李怡诺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 “好的,好的,”李立一个劲地点头,“jiejie,你是累了吗,我来吧,我行的!” 他奋力地摇摇晃晃地拿起榔头,李怡诺握上他的手,紧紧包住,帮他把榔头举高。 咚,咚,咚。 钉棺完成。 爸爸再见。她说出这句话,拼命张大眼睛,不让泪水落在棺盖上。她看到的不是棺盖,而是里面的那一团由层层叠叠玫瑰花瓣堆叠起来的红云。满堂的红玫瑰还远没有被摘尽,它们环绕着棺木,环绕着李怡诺。爸爸不能被寒冷孤寂的白色送走,必须是红色,是太阳的颜色,是火焰的颜色,是熊熊燃烧的颜色。 我会配得上的,爸爸。她握着弟弟的手想着。 老冯终于走了上去。 “节哀。”他说。 然后他掏出一叠白信封递给李怡诺。 “我们专案组所有同事托我转的。” “谢谢。”李怡诺收下。 老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 “本来,我想在信封里放一千零一块的,很多同事也想多放。但是,我们专案组组长说了,他就给一块钱,然后他一个一个地问组里的同事,要不要都放一块钱。所有人都同意了。所以,这里面是十七块钱。这算是我们专案组解散前开的最后一个小会。” 他深深看了李怡诺一眼。 “这里面的意思,我只能说到这里,你明白吗?” 李怡诺拉着李立,给老冯深深鞠了一个躬。 第23章 冯小瑶紧紧抱着大熊,熊头上哭湿了一片。 “不公平,爸爸,这不公平。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她充满期待地来听爸爸如何立下他人生中第一个二等功,做足了心理准备来面对一宗血腥残酷的犯罪,然而李善斌从防线的另一侧走了过来,轻易就把她击溃了。 “是啊,他就这样死了。可是如果他不死,判下来不是死缓就是无期,跑不了的。他毕竟杀了一个人。”老冯说。 “对他来说,用死换来仇人伏法,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你前面说,他是故意泄露手机号好让你们找过去的,所以死在孙九刀的手上,是他之前就想好的咯,光凭那个字据,不够孙九刀定罪?”崔影说。 “那个字据最后也没有找到,他身上带的是一个复印件。” 老冯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 “我想,他是没有遗憾了。” 崔影太了解老冯了,见他这副模样,便问:“这里面还有内情?” “我后来又细问了王海波,那天晚上他和李善斌通电话,李善斌让他把手机号告诉我们,更像是临时起意。” “他不是要借你们来报仇吗?还是说他原来有其他的报仇办法?” “报仇呵。”老冯眯起了眼睛,再次慢慢地摇了摇头。 “很多次,我琢磨李善斌这个人。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人。做一个好人,说起来简单,其实不容易,你得有善念。你说他爱时灵仪吗,当年肯定是爱的,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再重逢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去,还是因为爱吗?特别是,他把李立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养啊,这是善。他最后没有把时灵仪赶回街上,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是因为不忍心吧,这也是善。有强烈的爱,才会有强烈的恨,但是善呢,善叫他解脱一个人,善还会叫他去复仇吗?我想来想去,觉得心里这个扣子,扣不上。” “可不为了报仇,他是为了什么?” “是啊,他为了什么?当时有同事提出疑问,说以李善斌这样的性格,警察既然找到了他,他不该逃跑的。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报仇。我问自己,如果我是李善斌呢?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想成他,我杀了人,我跑不掉的,这种情况下,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放不下的是什么呢,有什么事情是我非做不可,在做完之前绝对绝对不能被警察抓到的呢?然后我就明白了。” 老冯说着的时候,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太小了,家里除了债什么都没有,以后他们怎么办啊。我一个父亲,就这么扔下他们走了吗?我一定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 崔影张大了嘴,她似乎知道老冯在说什么,又没完全想清楚,然而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被猛地锤了一下。 “孙洋交待说,李善斌从他家里拿走了现金三十多万,外加两公斤的金条。比起一千万,这只是个很小的数字,孙洋当时让李善斌拿了,是想着隔天连本带利收回来。孙洋这种人,如果自己豁出去要干这么一票,区区几十万当然满足不了,以己度人,他觉得李善斌的胃口也一定很大,要一千万不奇怪。可他不知道,对李善斌来说,这几十万已经足够多了。这个钱和金条包括字据,李善斌没有带在身上,也不在酒店房间里,我们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 老冯这样说着,却想起了追悼会上满堂的玫瑰花。 他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见到如此多的玫瑰,一千朵,两千朵,还是三千朵?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其间蕴藏的炽烈情感,那是在凋零前一瞬间的灿烂盛放,那是燃尽一切的光芒万丈,那是孩子对于父亲的,也是父亲对于孩子的。要是便宜的绢花,那种人造之物不论染上怎样的红色,都无法寄托这般心意吧。所以,如果能够拿得出这样一笔给真花的钱,也的确是值得的花销呀。 分别的时候,夜色已降临。 冯小瑶抱着大熊对老冯说:“爸爸,我喜欢它呢,它好软。” 老冯止不住地笑。 “而且,”她摸摸还没完全干的熊脑袋,“它现在有我的味道了呢。” 大概是这辈子的头一次,老冯脑中忽有灵光闪过。 他想起了葬礼的时候,仪式进行到最后,主持者对家属说,如果有什么物品要一起烧掉,现在可以放进棺木了。李怡诺便取出一把剪刀,当场把长发剪下一截,双手捧着,轻轻置于爸爸的耳畔。 更早些,在深圳,他向李怡诺移交李善斌的遗物。其中有件很奇怪的东西——一瓶几乎没用过的洗发香波。那个时候,李怡诺还没明白。她说,只有自己才会奢侈地用潘婷洗头,包括爸爸在内的全家其他人,从来用的都是更便宜的蜂花牌。 李怡诺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呢,那一刻,她在手上挤出洗发液,伸到鼻前深深地吸一口气……她嗅到的,反而是爸爸的气息吧。 目送中,母女渐渐走远。冯小瑶抱着熊走在mama身边,大熊的两只爪子搭在她肩上,脑袋更高出一大截来。黑黢黢的光影间,倒像是肩膀上坐了一个孩子。 感谢我的太太赵若虹在本书写作中提供的帮助。 小记 正如开篇所说,这个案子有一个真实的原型。 告诉我这个案子的朋友万安兄已经在警界二十年。有什么对你来说非常特殊的案子吗,那天我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始说这个故事。 这是他所知仅有的一宗不是因为恶而杀人的案件。 如果李善斌可以狠下心,把前妻重新推回大街上做拾荒者,那么他就不会成为凶手了。一个人无法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却令得身畔人来执刀。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了最终选择,深切的爱又或是纯粹的善?万安兄不晓得,我也不晓得。总之应该是一种正面的东西吧,然后,结出悲凉的果。 在写作时,我不得不去揣摩李善斌分尸时的心情。为了不暴露,为了保留亲自抚养孩子的一线希望,他不得不如此处理尸体。那该多么痛苦呀。我尽我所能地想象了,写那段时我屡次停下来深呼吸,血液涌上脑袋,往双眼和鼻腔里挤,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咧着嘴呈现出不知所谓的奇怪表情……可是,我有体会到真实情况的十分之一吗? 此外,真实案件中,反倒有一些过于巧合的事情,我在小说中改掉了,因为会让人觉得“不真实”。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 感谢万安兄,提供了如此珍贵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