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1161节
“说说看……”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略显期待的看着胡濙,问道。 于是,胡濙转头看向一旁的藩王们,开口道。 “诸位王爷,此前勋贵参与海贸,乃是由其出银资助海贸工程的营建,随后由皇店统筹出海,贸易所得,按照比例分成给勋贵,臣觉得,诸位王爷也可将这种方式作为参考。” “你的意思是,我们出钱,皇店来负责买卖,最后再将获利分回来?” 几个藩王当中,襄王最年轻,也最沉不住气,当下,便立刻开口问道。 与此同时,其他的藩王脸上也露出一丝沉吟之色。 如果说,他们理解的没错的话,那么,胡濙的这个法子,显然就是现在皇庄的变种,依然是他们来提供资金,具体的运营,则是交给皇店,最后他们坐等分钱。 这个方式,倒不能说是不妥,但是,总归离他们预想的,还是差上那么一点的。 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想借此培植什么势力,而是,皇庄这档子事,确实让他们已经吃了一个暗亏。 所有的粮食收成由地方官府负责,先收赋税,再给他们田租,这种模式下,往往他们的田租是补不齐的。 皇庄如此,海贸如果也这样,结果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要知道,地方官员若是克扣钱粮,他们还能找皇帝申诉,可这皇店的背后,就是皇帝本人,到时候,皇店优先把钱往内宫扒拉,他们难道还敢来找皇帝理论不成? 因此,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有些沉默,纷纷看向了皇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们以为,胡濙的这番话是在揣摩皇帝心意的时候,天子却摇了摇头,直接否了这个提议。 “大宗伯方才所言,的确是个办法,但是,皇店如今既要负责北边的互市,又要cao持海贸,已经是难以旁顾。” “这次海贸,朕也没有打算让皇店亲自下场,而是准备按照之前户部的提议,核定出一些皇商出来,皇店只居中抽成,并不直接参与经营,此前勋贵们的银子,是直接投到海港的建设里头,所以,朕才允准分一些红利给他们。” “但是,如若诸藩王也参与进来,这么大笔的银子,皇店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了,这种局面,并非朕想看到的。” 这番话一出,不仅是诸藩王,就连胡濙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天子会是这样的态度。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可能是想岔了。 对于这次召见,诸藩王心中自然是猜测着天子用意为何,那作为被召见的胡濙自己,自然更是在考虑这个问题。 至于答案,其实也大差不差,在胡濙看来,天子无非就是抹不开面子拒绝,但是,直接答应,又怕藩王借此培植势力,所以,让他来出面想个法子。 所以,胡濙就直接把皇庄模式搬了过来,藩王想掺和一脚,让他们掺和便是,只要不在明面上直接参与经营,那么,给他们些好处,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但现在看来,天子显然有更深层次的用意,又或者说,天子虽然叫他来商议,但或许,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于是,胡濙踌躇片刻,试探的问了一句。 “那陛下的意思是……” “皇店如今规模太大,旁顾不及,不过,这桩事情,也未必就要交给皇店来办,不是吗?”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一旁几位藩王中的岷王,意味深长的开口。 循着天子的眼神看过去,胡濙顿时明白了什么,道。 “陛下是说,让宗人府来cao办此事?” “诸位意下如何?” 于是,朱祁钰抬头看向对面的藩王们,开口问道。 见此状况,几人都纷纷陷入了沉默当中。 他们不是觉得不好,而是觉得……这惊喜有点大,看起来,好像是惊吓一样…… 宗人府来负责好吗?当然好! 如今的宗人府和之前不同,之前的宗人府受制于礼部,甚至连官衙都没有,要不是天子重开了宗学,事实上就是名存实亡的状态。 但是现在的宗人府,虽然依旧不能摆脱礼部的掣肘,但是,至少有了岷王这个大宗正,还有襄王这么个左宗人,至少在很多的宗务上,已经有了一定的发言权。 若是藩王参与海贸的事情,也能交给宗人府的负责,那么毋庸置疑,宗人府手中的权力会迎来一次扩张,而且,这种模式下,可以容纳更多的藩王参与进来,更重要的是,由宗人府出面整合所有的资源,既可以解决刚刚胡濙所说的两个问题,还能增加藩王在朝中的影响力。 这个想法,光是一冒出来,就让在场的藩王们忍不住的一阵悸动…… 海贸之利,从此前皇庄的商船便可见一斑,而且,这次海贸开放之后,除了商船出海,还会一定程度上允许一些商人来港koujiao易,这般状况,其中的利润可以想象有多大。 他们之前就打听过,在户部拟定的章程当中,对于海贸是要课以重税的,而这种手段的作用,在此前的互市当中便可以看得出来。 利润大,赋税也就多,如此一来,朝廷必然会越发倚重海贸,而如果宗人府集合了各藩之力,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那么就意味着,朝廷每年有一大笔赋税,实质上会受宗人府的影响。 这种状况下,宗人府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提高,而且,更重要的是,地位虽然提高了,但是,因为藩王本身并不直接沾手这些事情,而宗人府又在京师,其中人员多由朝廷调派,所以,这种影响力,只会让他们的话语权增强,却不会威胁到朝廷,进而引起皇帝的忌惮。 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唯一的问题是…… 众藩王不由将目光齐齐的看向了皇帝。 这个法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举多得,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想不到,皇帝有什么理由给他们这么大的好处! 原本他们觉得,能够拿到一些皇商的名额,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是,现在皇帝却放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心动不已的提议,好处太大,反而让他们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明白了什么,开口道。 “朕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商榷,宗人府毕竟是朝廷衙门,若是兼行商贾之事,恐有不便,所以,大抵还是要和皇店一样,找些可靠商贾代为行事,而此前户部已有章程,所有参与海贸的商贾,都需由皇店核定,如今宗人府要参与,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这个流程,可能要麻烦些。” 嗯,在场都不是愚笨之人,或者说,关系到自己的利益,愚笨也会变得聪明。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宗人府可以参与,但是也不能真的直接下场,而是要和皇店模式一样,总结下来就是,皇店给了一批名额到宗人府,宗人府再把这些名额分下去,而这些名额,宗人府选定之后,还要给皇店过一遍手,再核定一次。 这个过程当中,皇店肯定是要抽走最终的一部分利润的,更重要的是,皇店手里握着名额的最终决定权,这便对宗人府形成了钳制,让其始终受制于皇店。 不过,天子这么一说,在场藩王的心,反而定了一些,这世上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无缘无故的好意,天子提了要求,反而是比平白送这么一块大饼出来,让他们更加安心。 而理所当然的是,这还没完,很快,天子便继续开口道。 “除此之外,宗学当中,朕觉得也不可光学些四书五经,如若宗人府真的参与海贸当中,那么事务必然繁多,也可让宗学中的子弟去帮帮忙,算是提前熟悉一下藩务,也是好事,诸位觉得呢?” 第1231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让宗学子弟参与到宗人府中? 几个藩王微微一愣,很快便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天子不可能完全放弃对藩王的防备。 事实上,打从之前设立宗学的时候,很多藩王就颇为抗拒,觉得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往京城里留人质。 如今这番话一出,更是让他们立刻就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宗人府原本的设置其实很简单,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左,右宗人各一人,皆由宗室担任,下辖经历司,其内有书吏官员若干,负责日常公文的撰写。 但是,如果说沿着天子刚刚的话思索下去,那么,宗人府必定是要扩充的。 那么如此一来,未来的宗人府,可能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原本的设置,宗人令统筹全局,左宗正,左宗人负责宗务,剩下的右宗正和右宗人,则负责藩王参与海贸诸事。 因其事务杂多,所以会临时征调一些宗学子弟,而这些人,可以算在宗人府中,也可以不算。 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们如果要参与进来,那么,必然会更长期的留在京师当中。 而这件事情一旦铺开,那么,为了攫取到更多的利益和话语权,事实上各家藩王,反而是希望自家的子弟能够留在京中的。 如此一来,皇帝达到了将这些子弟留在京中,而藩王明知如此,但是,却还是要上赶着送人过去,既满足了藩王的要求,由进一步的加强了对于宗藩的控制力,不得不说,皇帝的这番心思,不可谓不深远…… 一念至此,在场的藩王心中暗暗有些吃惊,难不成,当初宗学之事,皇帝便在为今日布局了吗? 再一次为皇帝的深谋远虑而一阵心惊,诸王静下心来想想,反而慢慢放下了原本的忧虑。 如果说,真的是早在宗学之时,皇帝就已经开始布局的话,那么至少说明一点,如今让宗人府参与到海贸当中,也不是在试探他们,而是皇帝策略中的一环。 若是如此,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毋庸置疑是一件好事。 历朝历代都会削藩,而历朝历代的藩王,应对削藩的手段也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在这个过程当中,皇帝和藩王之前,都是相互争夺权力的对立关系,所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是兵戈相见。 靖难之役以后,各藩地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朝廷的威胁,但是,朝廷的各种法度,政策,依然对于藩王提防甚深,而反过来讲,藩王们对于朝廷,其实也怀着警惕之心,生怕自己什么时候有什么举动,会惹得灭门之祸。 皇帝和藩王本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却历朝历代都逃不脱这样的魔咒,不可谓不是造化弄人。 正因如此,当今天子的这番布局,才更让在场的这些藩王感到心中动容…… 天子当然还是对藩王有所防备,但是,在这防备当中,更重要的是,天子还在考虑藩王的处境和安置问题。 从宗学到皇庄,再到如今的海贸,一边加强对于藩王的管控,另一方面,也在放松藩王身上的枷锁,这两种几乎完全不可能兼得的结果,却奇迹般的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这份思虑,不得不说,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诸王对视了一眼,周王开口道。 “陛下深谋远虑,顾念亲亲,臣等代一众藩王宗室,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臣等此后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忠,以谢陛下天恩。” 很快,诸王被打发离开,但是,胡濙却被留了下来。 待殿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朱祁钰的目光落在这位大宗伯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打从刚刚开始,胡濙的神色就十分复杂,对于宗人府参与海贸的这件事,他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是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祁钰率先打破了这种氛围,开口问道。 “大宗伯觉得,朕的这个法子不妥?” “臣不敢。” 轻轻的摇了摇头,胡濙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和往常的平和淡然,八面玲珑不同,如今站在殿中的胡濙,身上多了一丝深沉,沉默了片刻,他口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道。 “臣只是觉得……有些看不清前路。” 这话似是在回答朱祁钰的问题,又似是别有所指。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去管这话可能存在的深意,而是继续道。 “朕知道,藩王势大,一直都是太宗皇帝心头之患,但是,另一方面,和建文皇帝不同,太宗皇帝重情义,他忌惮藩王势大,又顾念兄弟亲情,狠不下心全力削藩,因此,这件事情,一直便压在太宗皇帝心头,左右为难。” 胡濙沉默着,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但却没有接话。 而朱祁钰当然也不需要他接话,他从御座上站起来,缓步走下御阶,来到了殿门处,遥望着门外如水洗练过的天空,道。 “太宗皇帝如此,朕亦如此!” “此前朕和大宗伯商议过,该如何改革藩务,但是,旋而未用便搁置不提,或许大宗伯心中也曾怨过朕。” 这话一出,胡濙倒是没有再继续沉默,原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臣未曾怨过陛下……” “哦?” 朱祁钰转过身来,倒是颇有几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