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她声气儿也气得变了一般,尖锐得刮人的耳膜:“反了你!你这是俏骂我‘不知道廉耻’?” “奴才绝没有这个意思,奴才是说——” 颖贵人冷笑一声:“我阿玛治下的马弁,正经有品级的都不敢妄谈‘敬重’二字;如今你不过小小八品笔帖式家的丫头,就敢跟我说这个?我就是不尊敬你了又如何?” 她再次一拍桌子:“外头角落跪着去!叫来来往往的宫人太监都瞧着你的好角色!” 主子施罚,做奴才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况已经知道颖贵人不好伺候,李夕月也只有自认倒霉。 永和宫的墙角都是粗砺的青砖墁地,大白天的,来来往往人也不少。李夕月含着些委屈的泪,找了一块平整些砖,面墙跪着——罚跪比挨打更惨,一跪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叫起来,唯一幸运的是天气渐渐凉了,夹裤套上了,膝头还软和一些,跪起来没那么疼。 李夕月自幼是个散漫性子——她额涅说,和她阿玛一个样儿。散漫的人没啥奔头,但是自己过得潇洒适意。她阿玛李得文就是内务府头一个会玩乐、朋友多的主儿,有时候遇到挤兑了,他也很少愁眉苦脸的,找几个哥们去斗个蛐蛐儿,讨论讨论鸽子,再不然去熬鹰——用她阿玛的话说,熬鹰都能熬过来的人,遇到什么煎熬都不在乎:就是慢慢熬呗,总能熬成了。狐朋狗友多了,他也算是个路路通,见谁都栽花不种刺,对谁都是笑嘻嘻的真诚相待,所以反过来,就算十停里有一停的恶人,那也还有九停的好人呀!总不会把路走死的。 又想着选秀那日临走,额涅还含着泪对她笑着说:“闺女,这是咱们包衣人家女儿的命。你这么想,熬几年放出来,懂了规矩,知道个眉高眼低的,将来多少人家抢着要。吃几年苦,以后就有福了。” 还絮絮地嘱咐:“宫里规矩重,万岁爷和各宫的主子都是天上人,违逆不得。有什么委屈就咬咬牙,想想开,没什么过不去的,就当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这么一想,那含在眼睛里的泪就自然地消失了。李夕月挪了挪膝盖,挺了挺腰背,想着在禧太嫔那里的姑姑教过:在宫里,什么都是锻炼,什么都要好好学,这会儿就当是练跪功,练怎么跪着还能显得不卑不亢,矫健袅娜都能同时显现在身姿上。 再过了一会儿,腰有些酸了,李夕月抬头望宫墙上头:簇新的粉垩,配着松树青翠的枝,颜色还真好看。松树上停着一对小灰雀,虽然小小的,也是毛团团的一对,看着实在喜人…… 颖贵人处罚了李夕月,想着这内务府笔帖式家的女儿,也只能服服帖帖在自己这儿挨罚,心情好了一些。又想起昨儿敦嫔那里送了一些她小厨房里炖的鸡汤,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把今早指挥宫女们做的桂花丸子送点过去,和永和宫的主位多多交好,说不定得些宫里的信息。 她出门瞥了墙角的李夕月一眼,看见那傻姑娘正抬着头看着什么,颖贵人也抬头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于是还是扫了一眼端食盒的花蕊,斥道:“能不能把东西捧好了?小蠢鸡子似的!” 花蕊吓得一抖,退了半步才把食盒捧稳,愈发把颖贵人气得翻白眼。 不过到了别人门口了,再厉声责骂不怎么合适,于是她留给花蕊一个“回头再收拾你”的杀气腾腾的眼神,才换了笑容请敦嫔门上的太监通报。 第10章 敦嫔也是客气,见是桂花丸子,便邀着颖贵人坐下来一起吃。 红色的珐琅匙子搅动在红色的珐琅碗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颖贵人夸赞道:“jiejie这里的东西真是精致呢!” 敦嫔笑笑,又赞颖贵人屋子里的东西做得好吃,说:“这丸子的味道调和得好。你几个宫女儿挺聪明能干的。” “嗐!好啥啊!”颖贵人想起这丸子里的蜜桂花是李夕月挽着袖子做的,就不愿意夸,只说,“笨得不行,平常说话做事常把我气得半死。” “奴才还敢给主子气受?”敦嫔掩口葫芦,“你这规矩没立好!我这里的小丫头子,谁敢不谨慎,不怕我的板子打死她!” 颖贵人虚心求教:“一动板子就要传唤散差,宫监司那里就要记档,我不敢传呢。再说,虽说可气,有的家里人也有个职位——”她嘴往外努一努:“打狗要看主人面。” 敦嫔冷冷地撇头一笑:“前怕狼后怕虎的,怪道小丫头子敢骑你头上!叫我,打了就打了,歇两日就继续给我爬起来干活,横竖又碍不着站起身做针线。实在是打重了瘸了拐了的,就找个茬儿撵出去。所以咯,她们哪一个敢跟我使花样,哪一个不是尽心尽力的!” 颖贵人还有些疑虑:“啊,我听说万岁爷前几日才下了严旨,说宫女太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凌虐太过。” 敦嫔嗤笑道:“那是叫‘太过’,教训一顿板子能叫‘太过’?你不懂,万岁爷这么说,就是宫里各处凌虐过分的还要多!你想想,人谁不是苦虫?你不立规矩,谁给你诚心诚意地下死力气?” 她又指指颖贵人的衣领:“不是做jiejie的说你,这衬衣领子上的绣花实在太马虎了。万岁爷是个讲究的爷们儿,养心殿暖阁里都要撒‘规矩草’的人,要是瞧见这样的手工,心里多嫌着呢,还以为你伺候他都那么打马虎眼儿,他对你还有好感吗?” 颖贵人伸手摸了摸领口,果然感觉有些皱——这是刺绣的线没拉平展导致的。再想一想,今天这件衬衣不就是上回侍寝穿的嘛?上回侍寝结束,她正在疼痛中,皇帝却一背身道:“朕不喜欢睡觉旁边有人,你衬衣在这儿,赶紧地去围房吧——也是祖宗的规矩所在,嫔妃不得在寝宫过夜。” 她疼得慢悠悠去取衣服,皇帝大概是嫌她慢,回身看了一眼,就说:“这藕紫色上用大红色玫瑰,真是土得紧,以后别穿了。” 原来不是土,而是做得难看。颖贵人算是“明白了”。 她是五品守备的女儿,八旗的军伍里都是八旗子弟,没绿营好管,个个大爷范儿十足,也没绿营好捞钱——所以她阿玛也没多少钱贴补她这个入宫的女儿,衣衫不可能穿过一次就不穿了,最多只是面圣或侍寝时不穿了。只是看着衣服,想着皇帝当时冷冰冰的考语,她心里就涌出酸楚。 古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她这还没老,皇帝就看不上她,叫了一次侍寝就没叫第二回 。不该这样!从小周围人都夸她长得好,比她那粗汉子的阿玛和皱了一辈子眉头的额涅都好看,她被夸漂亮夸大的,觉得进宫之后她就该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哪晓得受了这样的冷遇! 与敦嫔絮絮地谈了半日的话,颖贵人告辞了。到门口,恰又看见李夕月跪墙根儿那儿,抬着头在呆望着天空。 “你看什么呢?” 李夕月回头看见是自家主子,不敢不应答,指了指天空说:“回禀主子,奴才是在看这天上的鹰。” 颖贵人也抬头,果然看见云端盘旋着一只鹰。但她对这些没啥兴趣,嗤之以鼻道:“敢情罚你跪一跪倒让你乐呵上了!” 她有心学一学敦嫔,拿李夕月做个杀鸡儆猴的鸡给其他几个看看,琢磨了片时笑着说:“鹰能有什么讲究?” 她意在挤兑,没成想语气还是太随常,李夕月以为是在请教,低头说:“奴才也只略懂些,若是主子有兴趣,奴才可以讲一讲。” “谁要听你讲鹰!”颖贵人估摸着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嫌和善,顿时拉长了脸喝道,“我是问你可知道为什么挨罚!可知道挨罚还不虔心地反省,我就可以翻翻儿地惩戒你!” 果然是越想越气,拉着自己的衣领子说:“你们大概看我年岁小,好糊弄,天天就是各种糊弄我!做点活计一点不用心,叫我在万岁爷面前丢份儿!怎么着,你能,你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懂。可你信不信我今儿就传板子来敲打你?!” 李夕月冤枉透了,不由就要辩解:“主子这话奴才可冤枉死了。奴才手不巧,做不出精致的活计,落了主子埋怨也是该当,只是奴才误会主子想知道鹰——奴才父亲熬鹰的时候,奴才也曾陪着过,奴才只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凭着你父亲是个内务府的小吏,我就不敢打你?” “你父亲也熬鹰?” 正说僵了,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 李夕月和颖贵人都僵住了。 李夕月从颖贵人舞得虎虎生风的袖子间探头一瞧:来人还在门口,鼻烟色熟罗袍子,外头加了件皮坎肩。肩膀上套着玩鹰用的茼麻架子——想来天空那只俊秀的纯白色海东青就是他在放的。 颖贵人就地一旋磨儿,蹲身给皇帝请了个安,刚刚还扯着骂人的尖锐嗓音,顿时低了八度,变得柔和畏怯:“万岁爷恕罪!奴才不晓得您在这里。” 皇帝昝宁只略瞟了颖贵人一眼,继续直视着李夕月问:“问你话呢。” 李夕月忙垂头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父亲也熬过鹰——当然没有海东青那种,不过各种白鹰、游隼都玩过。奴才小时候看稀罕,也瞧过一些。” 昝宁觉得这小宫女有点眼熟,但此刻心思在他的海东青上,点点头,朝天打了个唿哨,那鹰盘旋两圈,渐渐飞落在他胳膊上上的皮袖套上,尖利的爪子登时把袖套抓出了深深的痕迹。 “这是朕亲自熬出来的。”他架着鹰欣赏了两圈,低头问,“挺费劲的,不过确实神俊。只是昨儿抓兔子的时候遇到只老兔,居然拖着鹰在丛林间跑了一段,翅羽折了两根,爪子也有些受伤。你会不会包扎一下?” 李夕月懂一点,此刻好奇加技痒,抬头看了看那鹰。 皇帝说:“起来仔细看,羽毛指爪上的细毛病,隔得远怎么看得清?” 李夕月得了圣旨,当然不能不从,龇牙咧嘴起身,一瘸一拐地到皇帝胳膊前看那海东青。 鹰是顶级的好鹰,光那鸟眸子里睥睨一切的光就把她阿玛玩的一众鹰隼给比下去了。那毛也根根油亮,钩子一样的喙,钩子一样的指爪,带着铁色的闪光,好像近前就能感觉到冷森森的寒意。 “真漂亮啊!”李夕月忍不住赞了赞,又看那受伤的鹰爪:原来不过是钩尖处缺失了一块,她说,“回禀万岁爷,是缺了一小口子,不过不要紧,过些日子也能将养好,鹰爪子自己会在树皮上头磨一磨,慢慢这痕迹就消掉了。”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看解说得笑眯眯的李夕月,恰见她亮晶晶的眼神瞥过来:那是一双天然的笑眼睛,眼角总带点微弯,从容而温和,让人仿佛瞬间心就安宁下来了。 他自失地清清喉咙,说:“你再看看这翅羽。” 要看清羽毛得更靠近,李夕月踟蹰了一下,很怕在一旁的颖贵人回头又要骂她“发sao”,但皇帝蹙起了眉头,不耐烦说:“愣着干什么?”她只能硬着头皮踏前了一步,视线避开皇帝的脸,只用心看海东青的翅羽。 没成想那只鹰甚是警觉,见陌生人靠近,顿时在皇帝的臂弯上腾起两腿,翅膀那么一扑扇。 要说海东青的力道,仅仅扇扇翅膀,就能把人脸打青了。李夕月深知这一点,本能地就是退了两步。 不成想她刚刚挨过罚跪的膝盖还在僵硬,猛地一退就直挺挺往后趔趄,不由就“哎哟”一声,好几步才稳住。 皇帝皱眉看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李夕月知道这是御前失礼,脸涨得通红,只能再次跪倒:“奴才膝盖发硬,一时没缓得过来。求万岁爷恕罪。” 皇帝兴趣正在熬鹰上,看了李夕月的膝盖一眼,问:“跪久了?” 李夕月未能答话,颖贵人倒担心了,欲要解释,又怕皇帝怪她擅责宫人,这岂不是影响她在皇帝心中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形象?她只能在皇帝侧边,趁着他注意力全在鹰上的时候,拼命给李夕月使眼色。 李夕月说:“不是,刚刚奴才这里研究着摆放什么秋日的花卉,蹲着想入了迷,时间久了膝头发僵。” 皇帝看了她一眼:她撒谎撒得那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看就不是“惯犯”,不过总算是护卫自家主子的人,心地不算可恶。 于是冷笑一声说:“仔细,欺君可是重罪。” 转而又说:“你既说这里要摆放花卉,朕就隔日来看看,看看有什么花样出来。” 最后问:“鹰的事,隔几日也再来问你。” 倒是一句话比一句话客气。李夕月忙敛衽称是。转脸看颖贵人已经是一脸的笑,没话找话在问:“万岁爷,这鹰好威武哦!奴才可以摸一摸吗?” 皇帝说:“扇你一翅子,脸上青十天。你要试试?” 颖贵人讨了个没趣,但机会在眼前,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笑得腻腻的又问:“奴才宫里今日做桂花蜜丸子,主子饿了吧,用些点点心。” 皇帝说:“不饿。” 又说:“朕喜欢宁静,你们各回各屋子里去。” 手一抬,那鹰又飞回空中盘旋着。 颖贵人只能回屋,从窗棂缝里看见,皇帝对着永和宫的正殿凝视良久,又朝院子角落里一口封住的井亭那里遥遥地望了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 第11章 颖贵人和李夕月,自这天见到皇帝,心绪是各不相同。 颖贵人想着皇帝亲口说要来永和宫看花,又要问李夕月海东青的事,自然还得莅临一回,上一回自己穿家常的衣衫——还是皇帝不喜欢的那件衬衣——真是丢份儿极了,但既然还有下次,又是自个儿露脸的机会了,无论如何要好好把握住。 李夕月则是犯愁啊,上回解手撞了皇帝的事虽然揭过去了,但看这男人性子冷淡、睚眦必报,不像个好糊弄的,他说再过来看花、问鹰,只怕哪一点没对上他的兴致,自己这头就要玩儿完!万一再揭起旧事,只怕小命都要断送了。 于是,颖贵人每日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在保养头发和皮肤上,命几个小宫女拼了命的熬夜给她改衣裳、绣鞋袜,只求在所有细节上都能让皇帝入眼。 而李夕月则是每天稍有空闲就想着该怎么摆花儿,皇帝来的时候又怎么能巧妙地避开这家伙。 一喜一忧,以及相似的担心,终于等到皇帝又一次驾临永和宫里,天上还飘着细细的秋雨。 这次皇帝正经八百乘着肩辇过来,早早地有太监过来传话,又是阵阵“叫吃”声,永和宫所有的主位都恭候在永和门边淋不着雨的地方,见到皇帝肩辇到来,几乎一致地倒身下拜,参差不齐的莺燕之声响了起来。 颖贵人不大甘心地站在队列的后面,只盼着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她这段时日每天都精心打扮,大部分时候都落空,唯有今天,恰巧穿了自己最得意的一件雪青色绣花缎子氅衣,露出里面粉红色袍子,自感美不胜收。 皇帝下了肩辇,对永和宫主位的敦嫔道:“你避一避。” 敦嫔自然晓得,敛衽道:“是。万岁爷需奴才伺候,只消吩咐。” 皇帝怠懒多话,提袍上了正殿,几个随侍的小太监跟着上前,有的捧香炉,有的端着饽饽盘子,有的端着黄金的酒器,一个个面色凝重。 李夕月这时候发现,皇帝穿着的是元青色袍子,冠上也没有朱缨,连束发的丝绦都是石青色的。 敦嫔则小声说:“今日是圣母皇太后的冥寿。因着圣母皇太后是后来追赠的,所以不配享英宗宗庙,万岁爷除开礼制分内的朝祭之外,会在圣母皇太后当年居住的地方酹酒单祭,是他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皇帝的单祭持续了挺长时间,外头候着的永和宫各位主位在雨地里站得腿酸才见他出来。 他眉头一如既往地皱着——李夕月偷偷在心里想:这皇帝年纪也不大,长得也不丑,偏偏总是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把弱冠儿郎的俊朗都变作让人不敢亲近的模样。不过,她又想,人家是皇帝,大概要朝臣畏服,不需要和风霁月的英朗,就是要这样拒人千里的不耐烦模样才叫人心生畏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