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1300珠加更)
赵慕青看着他灰白的脸,想起几年前他也这样浑身是血,为她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过。 他如果真的一命呜呼,那不是她原本期望的吗?她该鼓掌额手称庆才对,却没有想象里那么畅快。 兴许,她是不希望就这么便宜的让他死了,还累得她背个黑锅。 肖毅道:“陛下受伤是微臣失职,微臣定竭尽全力查清这件事,负荆请罪。刺客畏罪自尽,现在羽林军已令城门紧闭,搜寻疑党。” 赵慕青没有什么心思,和众人一起囫囵点了个头。 “劳烦姑娘照顾陛下。”肖毅看看她,想说什么,介于屋里还有人在,又得保密此事应付外面的宾客,于是对丫鬟吩咐几句就离开了。 丫鬟见赵慕青不说话,也不敢吭声,陪她坐到晚上。 灯火明明灭灭,赵慕青盯着褚渊,趴在床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来无聊得干脆自言自语起来。 府邸安静下来,半夜的时候宫里来了个小太监传话,大概是说让赵慕青务必在肖府待着照料好皇帝,否则出了什么闪失就要她一命抵一命。 小太监生怕她不理解王显说到做到的决心,惟妙惟肖模仿着王显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好使她感同身受地体验一把。 好罢,她十分能够理解了。 褚渊的伤口恶化,躺了一天一夜仍没醒。 赵慕青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衣不解带守着。 非是她不愿意休息,委实是大家知道褚渊是保护她受的伤,她要是撒手不管,背后指不定给人脊梁骨戳弯了。 第二天晚上,褚渊发起高烧。 她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凑近听也听不大明白。 褚渊的眼前,是某年夏日蝉鸣,燥热难耐。 五岁的他端坐在凉亭里,手捧一本《礼记》,字正腔圆地念道:“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也……” 手旁还放着几本其他的书,没多久,他满头大汗。 纵然心静如水,也耐不住火烤的天气。 恰逢表兄和几个世家公子从屋子外经过,一路欢声笑语,在玩捉迷藏。 表兄见他抬头望向他们,招手喊:“小渊,来玩啊!” 他踌躇不定,一边想着听娘的话,不可心有旁骛,一边又很想丢开书跟他们玩。 表兄催促:“怎么磨磨唧唧的,你整天盯着书,小心变成书呆子!” 他还是犹豫,牢记着母亲的训诫,担心偷懒遭到呵斥。 表兄做了个鬼脸,骂道:“书呆子,闷虫,以后不叫你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跑远。 他动动身体,被一只手按住,回头看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他心里委屈,瘪着嘴有点想哭:“娘,我把表哥气走了。” 女人神色温柔,摸摸他稚嫩的小脸:“你没有错,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快记下书里的内容,将来在墓前念给你爹听,他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高兴。” “真的吗?”他疑惑地问。 当时的他年纪太小,以至于对父亲是因为什么病死没有印象,只记得几个月前家里挂满魂幡,素得唯有黑白二色。 从金陵出发前,族人共叁百二十,到岭南后,剩了一百人,且这里恶劣的天气和环境还不断折磨着老弱妇孺。 父亲也是死在进十万大山里,母亲哭得几乎眼瞎,不允许族人碰父亲的遗体,执意把父亲遗体带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由于这件事,后来很多人说他娘得了失心疯,常在半夜一个人跑到坟前嘀嘀咕咕,唱曲跳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但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不正常。 女人点头,捏捏他的鼻子:“真的,娘不骗你。” 他开心地笑起来,似乎不觉得热了,抱抱母亲,立刻捡起书:“我会好好念书的,很快就全都记住!” …… 转眼叁月过,秋风萧瑟。 以前每次到午时,母亲都会端着一碟点心来屋里看他。可是今天过了许久,依然不见身影。 他感到着急和奇怪。 这时,外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还是断断续续飘到他耳朵里。 “小少爷真可怜啊……这么小就失去爹。” “谁说不是?褚家曾经何等风光,不想御史大人竟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结果自己被消去官爵流放偏远之地,气死在途中不说,亲眷跟着落得这般下场,实在让人惋惜。” “我瞧夫人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整日疯疯癫癫。唉,这个家算彻底败了,咱们也当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 “是啊,连着欠了两个月的月钱没给,恐怕是掏光家底,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这样想有些对不住,但咱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一个罪臣家族到这地方,是没可能东山再起……” 他冲出门,大声道:“我娘才没有疯!” 两人吓了一跳,话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小、小少爷,夫人……夫人她都被你叔叔让人绑住,现在应该送到后院关起来了。” 叔叔把娘绑住? 叔叔为什么做这种事?明明对他们那么好! 他呆了呆,扬手用力推开两人,愤怒道:“你们胡说,骗子!” 他不相信,可还是往后院飞跑,连鞋子掉了也顾不得穿上。 两人登时慌了,跟着追,喊着“小少爷”。 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跌跌撞撞地跑。摔倒,然后又马上爬起来。 终于,衣衫凌乱,满身泥泞的他跑到后院,撞开阻拦的家仆。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娘,放开!” 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她的容貌那么美丽,眼里却空洞洞的,似一滩死水。 她看见震惊的他,突然张嘴大叫一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甩开抓着胳膊的家仆冲向他,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面孔凄厉扭曲,失去平日里温婉良善的模样。 窒息的疼痛唤醒了恐惧到木然无法动弹的身体,他手忙脚乱瞪大眼挣扎:“娘,我好痛,好痛!” 女人根本听不到,越来越用力,好像不认识他是谁,只想掐死他。 家仆拉扯半天,救出他。 脖子上尽是乌紫的指痕,他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直流,抓住褚决明的衣角喊:“救救我娘,叔叔,快救救她!” 褚决明看了眼他,满脸无可奈何,挥开他道:“带小少爷回去!” 家仆拽起他,往回拖。 任他撒泼打闹,啃咬抓扯,丝毫不松手。 女人蓦地指着他哈哈大笑几声,笑得乐不可支,跳起来撞开人堆,直直朝院里那口枯井跑过去。 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纵身消失在井口。 他满嘴血腥气,扭头直勾勾盯着。 母亲的眼睛,成了两个空洞的黑孔,似乎一直一直看着他,有很多很多话对他说…… 褚渊浑身发冷,如坠冰窖,痛苦地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