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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语先是笑,她哑声说:“十一。” 万家灯火在她这两个字落下时重燃,李十一乍停而复苏的心脏也一样。 她站起来,聘聘婷婷的一弯依树而立的白蛇,白蛇慢吞吞朝李十一走过去,无名指同中指一折,将手心的字掖进掌纹里。 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忽然皱起了眉头,眸光在阿罗拎着的提灯上一扫,偏头问李十一:“狌狌不难制服,也并不凶险,你一早知道,是不是?” 她闪着眼波,露出了一点眼熟的天真。 李十一道:“我查阅了几日典籍,晓得它的习性。” “那么,”宋十九低头,又抬起来,“她手里捏紧的提灯,和你为动武戴的手套,不是因为它。” 她拥着湖水的涟漪,静静望着李十一:“是因为我。” 我叫烛九阴。 ——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掌春秋,司时辰。 钟山大极了,我也大极了,我时常以原形之身,躺在起伏的山脉上,寂遥遥地望着人间。 我呼出的气息是钟山的云朵,梦呓的唾液是凝聚的湖泊,我闭眼,钟山便陷入黑暗,睁眼又是一个白天。 我在这万兽聚集的山头沉睡了许多年,后来,我化作人形,下山入凡尘。 我听了唐宋的说书,吃了元明的陈酒,走过五胡乱华时的白骨坑,坐过阿房宫最高的檐牙。 我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拿捏过形形色色的欲望。 一九一二年,隆裕太后逊位诏书见报的那日,我入了泰山府。 缘故是因我接到雨师妾的信,说朱厌被泰山府判转世为家猪。 朱厌是顶乖巧的一只异兽,白首赤足,肖似猿猴,自小便长在钟山里,只是略皮了些,好去人间的林子里玩耍。 乾隆年间我便失了它的踪迹,据闻是被人诛杀魂归泰山,因着活得过久,前尘纷杂,细审一二百年,这才结了案。 泰山府冷清得很,连茶肆也开得有一日没一日,偏偏按着《清明上河图》的模样修葺了汴河两岸的街道,密集的商铺关了一半,桥上的鸦雀打着盹儿,枣红马同老黄牛百无聊赖地对望寒暄,穿了龙袍也偷不来半点汴梁大道的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俩字儿:做作。 比这假市集更做作的是桥上走来的人,她青天白日地拎着一盏玻璃罩的长明灯,落雪似的交领长裙自石阶上拂过,乌发梳了个家常的发髻,颈边一粒朱砂似的红痣。 这便是令蘅。 这便是天上地下拿腔作调头一位的妖女令蘅。 我坐在茶肆边上,往后一躺,拎着膝盖将腿摆到桌上,交叉着晃了晃。这个动作是我自爷们儿身上习来的,唬一唬鬼应很是够用。 那时我嫌弃鞑子的衣裳难看,正穿着一身晚唐时绛红色的公子服,头发松松束了一半,我瞧着她略带诧异的神色,心知她将我当作了登徒子。 其实我来寻她,还为着一桩公案。 听闻三百年前府君令蘅眼馋地藏王的谛听,想要寻一小宠,天上地下挑了一遍,只说烛龙尚可。 尚、可。 我压下心头火,只一事归一事,同她细细辩了一回朱厌的去路。 她生得面目可憎,讲话倒是很动听,你可曾听过雪化时窸窸窣窣砸在心上的声音,便是那一种。 她同我说,朱厌乃凶兽,主兵燹,见则有兵,有兴战之过,应沦为牲畜,任人宰割三世。 我答生来如此,何过之有,凡人生要吃喝,食鸡捕兔,难道也是罪过么? 她又道,朱厌令帝王生征战之心,帝辛东征,玄宗西伐,蒙古国无度拓疆,硝烟纷飞,民不聊生。 我笑问,帝王本心,怎能归罪外物,若皆是朱厌撺掇之过,守成之主是为何?怀柔之主又为何? 康熙年后,朱厌伏诛,再无征战,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外敌难御,百年耻辱,内有割据,四分五裂,又该是谁之过? 她显见说不过我,只淡淡道,旁人有因,朱厌未必无过,判令已下,无需再言。 说话时她蹙了蹙眉头,像是疲乏得很了,越过我便要往去处去。 我伸手拦她,这便与她动了手。 我与她自黎明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黎明,打得地上经过的游魂皆抬头往上看,打得那唤作阎浮提的丫头要调魂策军,令蘅却提着灯往后一退,道:不必。 不、必。 这是她第三回 冒犯我。 那始终未放下的灯,也勉强算半回。 我擅御时,便捏了个控时诀划出一圈昼夜无序的结界,同她在里头打了个难舍难分。自民国打回先秦,又自战国打至晚清,硬生生打足了几百上千年,筋疲力尽地落了地,跌进目瞪口呆的游魂堆里,正经的时辰才过了三日。 令蘅落在桥上,仍旧是裙摆蹁跹的一朵白玉兰,手里的灯摇摇晃晃,始终未灭。 我望着她只散了一点的发髻,决意智取。 她不赶我,我便在泰山府住了下来,整日里跟着她,留心她的破绽。 我瞧见了她许许多多的破绽,其中最大的一样,唤作孤独。 她不爱饮茶,只喝温水,不爱颜色,只穿白衣。偶然凌晨时处理完公务,她会拎着那盏孤零零的灯,在黄泉边上瞧一眼浑浑噩噩的魂魄,看一眼漫天的星辰,而后沿着假汴河桥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