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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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周祈从小到大听过也说过太多这种话。说起来,谢少卿的官场客套到底带着文人的矜持端庄,是穿着大衣服的,不够敞亮。要说敞亮,还得是宫里人……都是赤膊的。 周祈拈葡萄干的手突然一顿,为何我见了谢少卿,就总想起赤不赤的事来?这调戏人总挑着一个调戏,似是过分了些……周祈难得地自省了一下。 郑府尹赞道,“依某看,子正就是天生该着当秋官的。” 谢庸再客气回去,听他提“秋官”,不由得看一眼在那里饮茶吃果子的周祈。 周祈对他庄严一笑。 谢庸微皱眉,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郑府尹这回却对周祈脸色很是和暖,看见她那吊儿郎当的德行也不再堵心,反而罕见地道了句“周将军辛苦了”,对崔熠夸得也更多了两分真心,说崔熠“不负众望”,是“高门子弟之楷模”。 周祈与崔熠都拱拱手,客气一句,两人又笑着对视一眼,对郑府尹何以如此心知肚明。 本朝惯例,这种涉及朝中官员的案件,由京兆合同大理寺办理,若是大案,刑部、御史台也要共审,但不管大案、中案、小案,只要涉及官员们,便不算在京兆考绩中,也算给人多事杂的京兆府留些余地。 本以为是个民间凶杀案,谁知摇身一变成了官员杀人案。郑府尹暗叹,变得好啊!青龙寺的签子果真灵验,“来路疑芜废,源中有人家”,这不就如那渔父一样找到路了吗?本来郑府尹都做好去做养老官的准备了。 郑府尹站起来道:“此案审理宜早不宜迟,早日审清结了案,也让亡者安息。我们这就去吧?” 三人都站起行礼,与郑府尹一起走去大堂。 “穆咏,你是功臣之后,有爵在身,本府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事情已经明朗若斯,你还是从实说了吧。” 隔了这段时间,穆咏站在京兆府大堂上倒比崔熠逼问他时更从容一些,“某确实与卫氏有私,但赵大不是我杀的。” 站在这堂上的,哪有老老实实招人的?郑府尹于此颇有经验,只道:“你且说来。” “卫氏本是家祖母的婢子,某年少时,家祖母溺爱,多遣身边小婢照顾,卫氏便是其中之一。大约某十岁上下时,发现了外书房的密道,当时正是卫氏随侍,便带她去探这密道……” “可曾与人说起?” “当时小,怕家里大人说,便不曾与他们说起。后来又下去那密道几次,不过是个荒废小宅,并无可观处,便不再下去,渐渐也便淡忘了。” “你和卫氏之私又是何时开始的?”郑府尹问。 “舍下与信阳候府有些旧亲,她后来被家祖母送与了信阳候府的三娘。三年前,她来长安,从那地洞中出来,我才知道她被放了出去,且嫁与了那赵大。” 穆咏抿抿嘴,“她哭诉赵家吝啬、赵母刻薄、赵大粗鄙,我很是怜惜她,我们本是相熟的旧人——便,便有了私情。” 这么轻易就有了私情?周祈终于信了传奇上男女初见便如何如何不是瞎编的了。那《花月记》上……周祈赶忙在脑子里打住,用手指揉揉耳朵,接着听。 “那卫氏所生之子,是你所出,还是赵大的?”郑府尹又问。 “是我的。”穆咏低着头道。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郑府尹道:“那便说说你杀害赵大的事吧。” “我真没杀赵大。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真没杀他。”穆咏抬起头。 郑府尹笑一下,觉得他否认得很没意思,“那你说说,你的荷包是如何掉在平康坊尸体之侧的?”郑府尹颇通诈供之术,根本不问他那荷包是不是他的,只问他为何掉在那里。 果然穆咏没有否认,沉默了片刻,只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是被谁偷了,或掉在平康坊什么地方了,被人捡了用来栽赃。” 郑府尹觉得这功臣之后啊,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啊,这样的蹩脚借口大约只三五岁小童会用,七岁的都会想个更通顺一些的。但转即又想,就是这么个货办的事,让自己差点提前养老,心里不免堵得慌。 “那你再说说地道里的血迹吧。” “那个,我确实不知道。兴许是多年前的陈迹吧。当年秦国公府被围,有受伤之人用那暗道,滴落了血迹在地上。” 郑府尹拍案,冷笑道:“简直一派胡言,处处漏洞。那洞中是拖擦血痕,且是从赵宅方向拖去公府,说什么陈年旧迹……” 穆咏皱起眉,目光略显茫然,“我真不知道。” 呵,装得倒像,这郡公也不是全无是处。郑府尹缓缓地道:“本府说说,你看对不对。你与那卫氏有了jian情,并生有一子。不知何处露了端倪,引起了赵大怀疑,故而赵大与卫氏发生口角,所以婢子才听到‘有人’的话。” 郑府尹语速渐快:“这通jian,大小也是个罪名,你怕赵大找你去闹,被人知道,故而带着家奴、伙同卫氏,便在赵家打伤打晕甚至杀了赵大,并通过地下密道运回家中。又砍了头颅,收拾干净,用马车载去平康坊,丢在东回北曲。” “许是卫氏早知道赵大认识常丹娘,告诉了你,所以你才这般嫁祸的。你那荷包便是搬运尸体时不小心掉下的。本府的推测,没什么差错吧?还不速速从实招来!”说到后面便有些疾言厉色的意思了。 穆咏面色苍白,不断摇头:“不是,我没杀赵大,我不知道,不是我!”显是精神已濒错乱。 郑府尹冷哼一声,若不是你身上有爵,一顿板子下去,就都招了。审这种人实在束手束脚,郑府尹想着初步审出个头绪来,写了奏表,把他往大理寺一送,也就完了,便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然后提审卫氏。 卫氏与穆咏所言差不多,赵大买这宅子果然是她引导,“我告诉他听人说这坊里有便宜小宅,他为人吝啬,听了便宜二字,哪里还顾旁的,与其母商量过,便买了下来。” “……他想整一整后园,把那花厅改成暖房,好放花木。我说暖房要点炭,放那点子花木,不定能不能抵上炭钱呢,他才作罢。” “那日婢子听你与赵大口角‘有人’,是怎么回事?” “便是他说改暖房的事,我不让,他玩笑道,‘那房里莫不是有什么花妖精怪变的野男人勾了你的魂魄吧?’我心里吃惊,便说他,‘有人这种话不是随便说的,以为都跟你似的什么香的臭的都让她沾身子。’” “你果然早知道常丹娘的事?” 卫氏低头道:“是。” 郑府尹摇摇头,先买宅,再通jian,又用话拿捏反将丈夫,还有案发后的所作所为,世间怎会有如此jian诈的女子?目光扫到那边的周祈,郑府尹又觉得,这女子的jian诈倒也寻常,最怕那种又狡诈又泼皮又彪悍的…… 然而卫氏并不承认与穆咏合谋杀了赵大,“他真的是失踪了。或许真是被平康坊那妓子杀了也不一定。” 郑府尹对她可没有什么顾忌,当下便上了刑,然卫氏依旧死咬着未曾杀夫。 “铁证如山,你死咬着又有何益?你以为不说,本官便奈何你不得?”说着,郑府尹便要加刑,却见谢少卿看自己,似有话说,便改而挥挥手,让人把卫氏带了下去。 几人回到偏厅。 郑府尹笑道:“刚才在堂上,某观子正似有话说。” “是下官打扰郑公问案了。”谢庸带些歉意地笑道。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郑府尹责怪他,“子正尽管讲来。” “从案情进展和堂审上看,此案尚有颇多疑点。那赵大是初一日失踪,而平康男尸是初四晚间被杀,若那男尸是赵大,中间空的这几天是为了什么?这不是绑架案,中间要索要赎金;那男尸身上亦无折磨伤,故而这几天也不是穆咏在折磨他。” 郑府尹略沉吟:“许是在犹豫吧?毕竟杀个人,不是杀只鸡。” 谢庸接着道:“还有那空荷包,看今日堂审,确实是盛安郡公的,但他戴个空荷包,还恰掉在抛尸处,这也太奇怪太巧合了些吧?” 这个就连郑府尹也解释不通。 “况且赵大是在外面失踪的,如何会在家中被杀?他尸体何以有酒气?还有其母那凶梦,那诡异的鬼哭……这里面疑点太多。下官以为,此案还要再查,倒不忙着定论。” 郑府尹兴头儿上被泼了一瓢凉水,不免心里有些不快。但转即又想,是该砸夯实些,常言破船尚有三千钉呢,盛安郡公府虽没落了,但到底有底子在,若出了差错,被其反咬,倒也着实麻烦。 郑府尹又恢复了笑脸:“那依子正看,我们当从何处查起呢?” “还是先查查那几日穆咏的行踪吧。赵家也要再去看看。” 第17章 双黄鸡蛋 崔熠去审一同带到京兆府的盛安郡公府仆从,谢庸和周祈则辞别郑府尹出来。 周祈胡噜胡噜肚子,“你说老郑怎么就这么抠呢?也不说留咱们在京兆吃个饭。跟京兆府打交道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京兆公厨饭堂朝哪儿开呢。” 谢庸淡淡地道:“大约是看你吃果子的样子,怕明日还要出去买碗盘吧。” 陈小六一下子就笑了,又赶紧绷住,谢庸的侍从罗启亦是忍笑的样子。 “……”周祈拧着眉头看谢庸,我饿了还不能吃点东西垫补垫补了?怎么就是要啃了人家盘子碗的架势?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家里有人做的好吃饭食? 其实没吃饭这事真还赖不到郑府尹,他们一行人先是去赵宅查探,又是探密道,又是去盛安郡公府拿穆咏,一路上说案情,走得也不快,到京兆府的时候已过了午时。 因为有个讲究吃穿的纨绔崔熠在,郑府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没吃饭——而纨绔子弟崔熠是让案情激的,真忘了。到了京兆便议案情,跟着开堂审案,这一忙便已交申时。 周祈冲他拱拱手:“少卿此话甚是,那下官便告辞了,去找个卖盘子碗的瓷器店垫补垫补。”说着便拨转马头,想在光德坊找个能吃饭的地方。 陈小六赶忙也给谢庸行一礼,跟上周祈,心里暗叹,周老大这干支卫的派头真是越来越足了,随便就给大理寺少卿甩个脸子……为不给自家老大丢份儿,陈小六下意识地挺了挺腰。 罗启看向自家主人。 谢庸却翘起了嘴角儿,“跟上吧。” 罗启觉得,自家阿郎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哄女郎开心。从前只是说话少,冷冷淡淡的,这回——还不如从前呢。哪有说女郎能吃的?也就小周将军是出来做官的,经的见的多,肚量大,换别的女郎兴许就哭了呢。看来阿郎这么些年没娶上新妇,全是凭的自家本事啊,真是白瞎了那张好脸…… 这光德坊不似东西两市卖吃食的多,酒肆食店从午时开到快日落,这不当不正的时候,周祈连着问了几家食店,都说熄了火儿,周祈不死心地接着找,谢庸领着侍从便慢悠悠地跟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她找到一个小食铺儿,店主人是个看上去颇精明的汉子,说可以煮索饼,荤素都有。 周祈笑道:“便做些炝锅的羊rou索饼吧,又热乎又香。” 谢庸走进食铺,周祈回头,佯装惊异地笑道:“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么巧,谢郎君也是来找瓷器的?” 陈小六和罗启都低着头憋笑。 谢庸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嗯。” 周祈点点头:“这里的粗瓷大碗想来管饱得很。” 店主人赔笑道:“郎君和小娘子说笑,我们食店卖的是吃食,不卖碗。这要买碗啊,最好去西市,那里有个陆家老瓷,出得好细瓷碗盘。郎君和小娘子一看就是贵人,用老陆家的,合适。” 周祈道:“细瓷大碗且不急,先煮索饼吃。” 店主人笑道:“客人稍待,很快就好!客人要加蛋吗?” 那岂有不加的?周祈道:“加,再多放些菘菜丝。” 这小食铺儿许是地方小,不是单人单案,一共就一张大食案,旁边摆了四五把小胡床。周祈与谢庸对面坐下,周祈又招呼陈小六与罗启,“别讲究了,一起坐吧。”谢庸亦指指座位让他们坐,两人便也都坐下。 食案上有个小醋壶,又有个小碟,里面放着一堆没剥的蒜瓣儿。 周祈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知道马上有炝锅索饼吃,刚才又呛了谢少卿两句,这会子便好了,从碟中抓了几瓣蒜,问谢庸:“谢少卿要吗?” 谢庸摇头:“多谢。周将军自用吧。” 周祈分给陈小六两瓣,然后笑着对谢庸主仆道:“没有蒜的炝锅羊rou索饼是没有灵魂的。你们大约没听过坊间一句话:‘羊rou汤饼就辣蒜,给个宰相都不换’……” 陈小六看一眼自家老大,你不是惯常都说“给个郎君都不换”吗?怎么今日正经了? 谢庸照旧摇头,倒是罗启看一眼自家主人,也拿了两瓣。 周祈放弃劝说谢少卿,口味这种事,本来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倒也不必强求。况且不吃蒜瓣这种事,也不一定关乎口味,而是关乎包袱。想想,远山雪似的谢少卿拿瓣蒜张开大嘴生啃……周祁笑了。 谢庸看一眼周祁,周祁越发端出街上周道长的样子来,笑得慈祥。 店主人手脚很是麻利,不大会儿就用托盘儿把索饼端来了。先给谢庸和周祈,“二位真是大福,今日打出来的竟然都是双黄蛋。难得,难得啊。”然后又端给陈小六和罗启。 这城里坊间食店酒肆有规矩,在店里若吃到需运气才能赶上的好东西,比如吃蛋吃到双黄的,吃rou吃到项间脔rou,总要额外给些赏钱。 周祈笑看店主人一眼,又看看谢庸:“看来我们还真是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