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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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视线略过他身上的守孝的缞麻服,以及胸前那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曹统的目光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站在他身侧的无忧身上。 他微笑着向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笑道,“桓郎君,吾儿性好顽劣。适才一路,郎君多有包涵。” 桓崇却是一改方才的不情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桓崇桓子昂见过曹公。” 他向无忧瞧了一眼,“曹公过谦,曹小郎君多谋有急智,吾亦获益不少。” 曹统微微一笑,却是合上双目,“哦?郎君...姓‘桓’?!” 他慢悠悠道,“桓氏出谯郡,有三脉,曰龙亢、相县、铚县。不知桓郎君出自哪一支呢?” 自家阿父一张口便问及郡望,无忧登时急了,那桓崇装扮清苦,任谁看都知道他必定家境贫寒。 她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道,“阿父!” 桓崇垂下头去,他再一拱手,“崇出身龙亢桓氏...” “龙亢?!”曹统不由吃了一惊,“吾只道五年前桓君过世后,龙亢桓氏便后继无人了。” “曹公...说得是...”桓崇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似有痛楚,“崇乃龙亢桓氏,最后一人...” ... ... “诶?!”无忧望着那背脊笔直的少年,悚然一惊。 “难怪了...”曹统望了他许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再一通钟鼓响,就在此时,一名仆役从前而来。临海公主见他步履匆匆,遂道,“郎君正在休息,做什么这般急?!” “郡主!不好了,前面有人传信通报,这寺中来了一名凶徒,把已逝江公的三子全都杀了!现在寺里正在大肆搜人,我们...” “我知道了。你多注意戒备,先下去吧!”临海公主瞄了桓崇一眼,三言两语便将那仆役速速打发了。 等人走了,她一回身,便将自家夫君的手握得死紧。 ... ... 那仆役的话,一字不落,全入了桓崇耳中。 无忧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悲悯丛生。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轻声道,“阿父...” 桓崇的脊背震了震,忽地抬头,“曹公,今日我...” “子昂是吾之贵客。”曹统微笑着拍了拍妻女的双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桓崇的话,“瞧瞧你这一身为救吾儿弄得脏污...” “先下去清理一下吧!子昂若不嫌弃,稍后换上吾之新衣即可。” … … 浴佛刚结束,曹郎君便感身体不适,其妻临海郡主当机立断,携了家人即刻打道回府。 曹统的离去,在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波澜。 曹文盈虽久不见外客,但其素有清誉,饱享盛名,若能值此契机,受其臧否,无论评价好坏,那受点评之人立时便可名声鹊起,身价倍增。故而在事先,不少士人子弟打探到曹文盈会来佛会,莫不是纷纷严整衣装,谨饰言行,望能一朝入得青眼。 却不料,曹文盈方露了个脸即走,众人连上前攀谈的机会也无。 佛会场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潇洒名士在家人的陪同下出了寺门。 ... ... 犊车悠悠,没多时便离开了建初寺地界,再拐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便将方才道路两旁的纷扰人声抛至脑后。 临行分车时,为了谈话方便,临海公主独坐一车;无忧犹豫了一下,随后对着阿母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跟在了桓崇身后,与他一道登了父亲的青幔牛车。 曹统的车驾一如其人,内中宽敞,布置洒脱。车中同坐三人,空处竟还有余,半点也不嫌拥挤。 此时清风适意,天光和暖,曹统微微眯起眼睛,执过一旁的象牙麈尾,旁若无人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如此,本就半倚的坐姿愈发肆意懒散起来。 “阿父,你又累了?”无忧忙道。 “诶~今日晴好,暖风熏陶,难免沉浸在这时光中不愿醒来~”曹统拖着尾音,将麈尾一拨,朝向桓崇的方向,笑道,“子昂,你说是吗?” ... ... 桓崇满身上下皆是不自在! 他终于明白,那机灵又古怪的小娃究竟像谁了! 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 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 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 遑论人心肚肠! 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 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 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 “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 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 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 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 “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 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 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 “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 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 ... 无忧有些为难。 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 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 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 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 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 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 “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 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 “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 “!”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 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 “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 “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 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 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 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 “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 “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 第5章 无忧垂下了眼帘。 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 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 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 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 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 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 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 ...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 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 “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 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