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节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些乱麻分门别类,如臂指使的。 “……不想猜。”他皱着眉,夹起一根煨面条鱼塞进她嘴里。 …… 朝食用过不久,秦曜渊悄悄离开了耳房。 他那翻窗的背影,格外潇洒利落,一看就是此中大师。 秦秾华原本以为要过几天才能受到王后传召,不想当天晚上,王后身边的大宫女就敲响了她的耳房门。 “盈阳,带上小主子,王后召你。” “好,马上就来。” 秦秾华检查自己仪容没有问题后,抱着小秾华走出耳房。 大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步行前往王寝,秦秾华抱着毛茸茸的狮子猫,不由庆幸这里不是广阔的朔明宫,否则,她的腿和手今日都得废掉不可。 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后,秦秾华来到金碧辉煌的王寝前。 乌孙尚金色,当地矿产又丰富,王宫中的宫殿大多是金镶宝石,怎么华丽耀眼怎么来,王寝更是登峰造极,正中央那条御道,绘着人间仙境,红宝石雕刻成花,蓝宝石堆砌湖泊,粉宝石飞舞花丛,栩栩如生的那对小鹿眼睛其实是晶莹剔透的黑珍珠—— 这样一幅绝世罕见的艺术品,却被设计在御道上供人踩踏。 狐胡灭亡后,作为分封国的乌孙改换门庭,成了大朔的朝贡国,从狐胡继承来的那些坏毛病却一个不少,不提这穷奢极欲的问题,每隔百年还会来一次血亲圣婚。 俨然是这世间的一个小狐胡。 大宫女带着秦秾华穿过游廊,来到王寝背后。 后花园里百花盛开,如梦似幻,花香四溢。 两个石墩,一张石桌,一桌没怎么动过的美食。 王后坐在石桌前等她,青白的月光映衬下,她的脸庞也愈发苍白。 秦秾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就要跪下行礼,王后开口道: “起来罢,我不爱看这样的虚礼。” “……是。” “坐下陪我用膳,一个人吃,总觉得没甚意思。” 秦秾华谢恩,依言在她对面的石墩坐下。 王后身边的大宫女立即给她添上一副碗筷。 “御医让我饮食清淡,所以都是清汤寡水的菜,你随便吃吃,我也随便吃吃。” “是。” “这一桌素菜都是用蟹虾高汤做的,虽不是荤腥,但比之荤腥,滋味更胜一筹。” 侍立一旁的宫女刚要帮忙布菜,王后抬手挥退,自己取了纯金公箸,夹了一筷到秦秾华面前。 王后道:“你试试这脍豆腐。” 那金箸停在半空不动,见到这一幕的宫女内侍都瞪大了眼睛。 王后神色平静,举着金箸的手纹丝不动。 此情此景,让秦秾华感到一丝可笑。 她的养母不记得她对甲壳类水产过敏,而她的亲生母亲记得,不仅牢牢记得,还能在今日,化作陷阱逼她现行。 光明正大的阳谋,让人防不胜防的阳谋。 只可惜,来得晚了些。 刘命的调理再加上秦曜渊的血,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蟹虾高汤做的菜罢了,还不足以让她过敏。 秦秾华垂下眼眸,对近在咫尺的白嫩豆腐张开了嘴。 在她即将够到豆腐的那一刻,金箸从她面前忽然退走了。 “举累了。”王后将豆腐和金箸一齐扔在桌上,轻声道:“收了罢,把我的棋和酒拿上来。” “王后,这晚膳你还没用上两口,更何况,御医说——” “我不想知道御医怎么说,我听腻了。”王后面无表情打断大宫女的话:“你是自己拿来,还是让我自己去拿?” 大宫女欲言又止,一脸为难地去了。 剩下的宫人流水般走了上来,收走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肴,不一会,石桌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去而复返的大宫女在石桌上摆出一张纯金棋盘。 精美的鎏金酒具也被摆上石桌,王后制止想要倒酒的宫女,自己提起酒壶倒了面前的一杯,轮到另一杯时,秦秾华举起酒盏去接。 四周宫人目瞪口呆。 这样高规格的待遇,恐怕只有王上才享受过。 “这是乌孙酒,狐胡传下来的方子,从前叫狐胡酒,如今叫乌孙酒,一口就能叫人回味无穷。出了乌孙王宫,你在别处喝不到这酒。” 秦秾华本以为她会劝酒,没想到她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样样都好,能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痛苦。唯一的不好,在于喝多了上瘾。” 秦秾华默默放下了端到嘴边的酒盏。 “下过棋么?”王后开口。 秦秾华低声道:“陪老者有过几局游戏,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也无妨,我这棋,不需棋艺也能下出一局。” 王后话音刚落,一名大宫女抱着棕色木盒走了过来,那木盒模样奇怪,没有打开的设计,只在顶上开了一个足以一手伸入的孔洞。 “来者是客,让客人先来。”王后道。 大宫女抱着木盒来到秦秾华面前,她在众人注视下,将手伸进洞口。 没有毒牙,没有利齿,她摸到了一个冷冰冰而又凹凸不平的东西。 她将摸到的东西拿了出来,冷冽的月光下,珠帘后面目不清的太女静静与她对望,头上冠冕闪着金光。 “这么多棋,偏偏抽到这个——”王后意味深长笑道:“挺有意思,是么?” 秦秾华五指缓缓并拢,遮去太女的身形。 她笑道:“是很有意思。” 王后从木箱里抽出了第一枚棋,棋子的面目和衣着都被她的五指遮掩,接着木盒又到了秦秾华面前,她和王后一人一个,很快就抽空了木箱。 “这次的战场在王宫之中,朝廷上的力量,仅由总管代表。你扮演太女,我扮演王上,谁的角色倒下,谁就输了这盘棋。规则只有一个,官大的吃官小的,现实投射棋盘,比如——”王后扬唇:“我可以用王上绝杀你的太女,但如果,你有证据证明王上是个好色之徒,那么你就可以用年轻貌美的女官来刺杀王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王后却说得稀疏平常,连她身边宫女都神色平淡,好似对她的所有离经叛道之处都已习以为常。 不等秦秾华开口,王后毋庸置疑道:“开始吧。” 夜色越来越深,惨淡月光洒在两只同样纤长苍白的手上,纯金棋盘上交替落下金色小人。 石桌周围的侍人屏息凝神,静谧花园里,落子声响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以前和太女手谈的时候。”王后垂眸望着棋盘,平静道:“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游戏,再由我教给太女——她比我玩得更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秦秾华将棋盘上的禁宫首领挪了一步:“王后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不高兴?”她也推出一枚棋子,乌孙酒不仅染红了她的脸庞,连苍白的手指也染上了红霞:“太女生而知之,如昆山片玉,注定不凡。如果我有她一般的才智,这一生也会少走许多弯路。” 秦秾华顿了顿,问:“……王后已经贵为一国之后,难道心中还有难以释怀之事?” 花丛里响着轻轻的虫鸣,无人答话。 一阵微风吹过,秦秾华的宫廷乐师被内廷总管姜光击倒。 “……有一道门。”王后捡起她的宫廷乐师,随手投入装棋的金瓮:“我最后悔的,就是推开那道门,走了世上最长的一条弯路。” 她提起酒壶倒酒,只倒出了半杯。 “再拿一壶过来。” “王后……”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酒壶在地上摔碎,宫人们面白如纸,跪了一地,王后的大宫女战战兢兢离开,不一会,又取回一壶乌孙酒。 王后摸到酒壶的手把,神色渐渐平静。 “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面面相觑,但碍于王后刚发过一次火,余威尚在,没有人敢出言劝阻,片刻后,侍人们散了个干净。 “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总是难以在这一日自持,让你见笑了……” “盈阳惶恐。” “不,你不惶恐,你一点都不惶恐。”王后道。 她举起酒壶,再次倒向空空的酒盏,与之相反,秦秾华的那一盏酒纹丝未动,孤零零地立在桌上,琥珀色的芳香玉液在夜风下泛着涟漪。 “你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我想问问你——”她抬起头,眼底有着缕缕血丝:“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如果有一道门,推开,你落入地狱,不推开,你最看重的人落入地狱,那这道门,你推是不推?” 秦秾华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道: “推。” “你已跌落地狱,被你拯救的人却用最残酷的方式背叛了你,这仇,你报是不报?” “报。” “好!”王后忽然大笑,举起桌上酒盏又是一口饮尽。 “……但我不会牵扯天下苍生。”秦秾华道:“谁背叛的我,我就找谁报复。” 王后停顿片刻,笑声更甚,半晌后,她停了下来,怜悯而嘲讽地看着她,深紫色的眼眸中有水光闪耀。 “……不经历我的痛,就不会理解我,我想让你理解我,又舍不得你经历我经历过的痛。”她垂下长睫,挡住湿润的眼睛,轻声道:“你的圣人,做不久了。很快,你就会知道——”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