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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尾者

    申初。

    雨奔狂倾,风雨雷至。

    柳州王垣拓寝殿大开,风雨大拂殿中帷帐,赤足坐在描金宽榻的散发男子三十岁余。

    他亵衣单薄,肌肤精壮饱满,此刻左手扶膝,右肘同是压肘在腿面,一双深俊眼眉由于身体前倾而压尽殿内昏光,深深盯着殿外风雨飘曳的摩挲着右手指尖一枚朱贝很久很久……

    据后世大晋开朝元帝起居册记录,元帝祁同天市长公主市如有争论入册,也会命史官撕去当页记录,一如当年柳州王垣拓对待王长女垣容。而值夏君卓三十八年七月初四当日记录损毁,并无人知晓那位史册所述从不涉政的不长进柳王究竟在那日等了自己的女儿多久。

    “公子,出来了。”

    低声伴语欣至,郑周自雨檐暗处往前探了点儿眼角。

    神主纷乱堆叠的低矮院中早已挤满哭丧不停的落雨众人,而在后院深庭,一袭外罩白衣内着红襟面戴狭眸面具的大祭敛服女人正在红衣窈窕左耳斜插五彩稚羽的艾罗陪伴下走来。

    一见两人出现,众人皆面有忐忑或是义愤填膺浮现。

    步停院中青石,大祭敛服面具女人面朝人群一礼到底,“天命降道,舟至普渡,晏师无能,再无以安神主长眠;今辞柳州,誓不再行敛神渡冥之事,以此慰平今日神主之灵。”

    说着双膝跪地,叩首三拜不起。

    雨水早沁全身,跪地发梢更逶迤于雨水横流,见此重礼,在场之人无不面愕闪烁,互相张望不能解疑之余,有一杵杖老者被人扶将出来,“晏师,这到底怎么回事?那满打满身的都是桃木刺,你是在当吾家祖辈都是为妖吗!”

    “神主有变,那也是鬼船惹的。”

    艾罗抢话道,“有本事你们去望海港找疯老儿官家便是,同我师傅做什么难?”

    “艾罗姑娘这说的什么话?”

    有妇人也抢出头来,捻袖擦了把眼角不知是泪还是雨的语气不忿,“有间医馆常年受我们恩济,长眠之地供的更都是诸家功耀之祖,如今出了这伤魂破主累及百世恩荫之事,难道我们就不该问上一句?再者说,晏姑娘许久不见,刚着面就说着要撒手不管的离了柳州城,你让我们怎么想?又能怎么去想?”

    “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咯,”

    艾罗笑着眯眯眼,“反正师傅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

    艾罗这一副什么也不怕姿态的摆来,只把妇人气得眼眉生青,发抖指尖迅速滑向跪地女人,“晏师!你就实话说,是不是就因为天下玄门已齐聚柳州,你怕了!就要夹着尾巴跑吗!”

    “你才夹着尾巴!”

    艾罗一步挡在敛服女人面前,远眉凛俏非常,“今日官家亲祭望海港,鬼船也就在港外,究竟是不是它致使柳州阴雨绵延神主作乱,咱们一同去了望海港寻得官家做主便是!”

    “这……”

    老者妇人双双迟疑不言,却有青年人抢了话去,“去就去!反正柳州城早就乱了套,今日堆在望海港看祭的玄门高士更不计其数,即便寻不得官家做主,也能让他们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能总让有间医馆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理在理,这说的在理!”

    附和声来,诸人齐齐涌动,各自就去急切拆门拆窗的做着把满地神主都抬去望海港的打算。

    “晏师。”

    见敛服女人在艾罗身后默然而起,老者侧步先行一礼。

    “今日确是晏师之误,”

    敛服女人回以深礼,“此去海港,正是因此请罪官家阶前而告书天下,从此再不误人。”

    “……”

    老者陷入琢磨沉吟,“晏师事死如事生天下皆知,更是官家诸公百年身后之常侍,如在官家阶前请辞,官家怎会轻许?”

    “晏师自有请辞之言。”

    敛服女人再礼,“请太公宽宥。”

    “也罢。”

    见她执意,老者浊眸微张,“时至以此,祖上已得晏师多年尊庇,实应感激,老朽这就归领神祖归得家去。”

    “哎,你这老儿……”

    暗啐老者耍了滑头转身便去,妇人指责不及,只得同晏师一甩衣袖,汇同他人归整自家神主而去。

    “公子,”

    瞥着郑周脸色逐渐铁青,郎将心底惴惴,“这要容他们去了海港,只怕……”

    “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

    遥望艾罗左手所提颅匣,郑周暗道即便是真的晏师到场,他周应亲军也乃天家精英,如何要怕!

    “死一双。”

    戍时三刻。

    风雨稍歇,天地昏暗。

    雨檐落滴空阶,天际终于有了点儿亮头,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小歇,更大的雨势很快会随着天边厚云随时到来。

    两个人站在医馆门外檐阶,进进出出的家属至亲正把自家神主搬上马车,浩浩荡荡的半百人数就从巷子里头串到了巷子外头。

    艾罗远眉如山,眼角滑过装车上主的家人悲戚之态,看上去漫不经心,却也显得不再幽沉,眸底不时晃过檐角暖灯,明晃晃的。

    不同于艾罗面上刻意出现的疏离淡然,面具下的谢知却有着发自心底的平静。

    渊地在下,墟天在上,荒羽万年纪以后,大昭至夏数千年,世间总有晏师传闻。

    有人说‘她’长生不老,也有人说‘她’只是一种传承,可万年千年以来,没有人愿意去纠结真相,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得罪一个总同死亡打着交道的‘她’。

    她像是连接天地生死间的一缕浮游精魅,既拥有天之野的不可侵犯庄重,也有着涉世彼岸的温凉神秘。她幽远又近邻,是你不知道的荒原野火,也是你日日所见之炊烟。你不知道她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她于何处出现,她也许鬼面覆颜远在天阶官家身边,也许就白衣红襟近在你晨早一推门的檐阶对面,而当你知道她已经出现,必逢官家殡天。

    如今官家王颅在侧,白衣鬼面再现,正是‘晏师’出世的最好时机。

    郑周肯定没走远,望海港此去也定是赴尽死局。

    之所以答应艾罗以‘晏师’之名正大光明走出有间医馆,既是想借诸人之口证明有间医馆并无弑君者出入,也是想由此暗中震慑郑周不要再对艾罗动手,然而抛却这些由她惹来的麻烦之余,她也是想在死前再尽一力。

    死无所惧,只要死得和谢家无关就可以,而一旦‘晏师’死在当场......

    “走了。”

    不知何时艾罗已踩下檐阶,同样不知从哪儿牵来的两匹白毛骠骏正在阶下踢踏前蹄甩着嚼子,好像已经很久不曾上鞍,满是不欢喜的样子。

    透过面具狭小眼缝,艾罗正把颅匣往鞍侧上挂,那些随风来渐大的雨也正把这人红衣重新打透……

    听闻以来,晏师并非常驻何地,而自十余年前晏师消失于北方秦地,别处也确实再无人听闻她踪迹。如若那时艾罗就跟在晏师身边,恐怕也才八九岁余。

    自八九岁等起,一等十余年……

    想起自己于谢家祖祀祀夜之时,也常是孤守无人之堂半月有余,那时,她也不过七岁稚龄……

    “师傅。”

    略带执意的轻唤随风入耳,谢知往前一步下阶,搭上了她递来的手。

    “火,是火吗?”

    行途过城中东南走向小河湾时,前方走头阵的神主家人忽然躁动起来,指着东南方向雾雨蒙蒙中突兀又闷重的火光回头冲人群请求确认般地问上,“那边雨已经下起来了,怎么还会有火光?”

    双骑同走的两人同时对望,已经有人跳上巷道两旁房顶,够着脖子往东南向探望道,“是着火了,还有船!是船!”

    一提到船,檐顶张望的人都慌了面孔,扭头就朝着下面人群大声呼喊,“鬼船靠岸了,火是从船上燃下来的!都燃了半个祭天道了!”

    “怎么办?”

    有人踽踽询问,渐自抱拥成团。

    一勒缰绳稳住马身,艾罗回收对望,再转幽眸流转于慌乱人群,“向官家请辞是家师今日必行之事,奈何鬼船以大火靠岸,望海港恐也乱做一团,诸位要是还想同官家讨个公道,今日绝不是适时之机,不若就此归家……”

    “错过今日,谁还能证明神主出事究竟是不是同鬼船有关?”

    有人抢话,却在艾罗询望之时躲在了人群后面,艾罗一愣,继而追望那处捉缰一笑,“那好,我同家师便替你们打着头阵,诸位要有本事…就赶着来吧!”

    说着打马一鞭,一人一马已提缰纵跃自人群中跳了出去。

    谢知见状,早有配合纵马,两人两骑很快掠过送神队伍跳至河湾廊桥的对面城区。

    “你们!”

    七八个人冲上桥去追,却先一阵折倒巨响,原是艾罗马鞭正收,桥首臂粗灯杆已被她卷倒折在桥口,阻拦了他们去处。

    “便怎么?”

    远眉配合幽眸凛凛一扬再甩鞭,艾罗勾唇,提缰转向招呼谢知便是没入雨幕扬长不见。

    “这……”

    桥上人正面面相觑,后方巷中忽然传来闷哼倒地之声。

    几人回头,只见轻甲闪耀,数十名直刀锋利的甲胄亲卫已自暗巷房檐冲入送神队伍,正杀人于无声无息之际……

    “跑!”

    手无寸铁的人冲回几步便意识到自己根本救不了人,于是翻过桥栏跳入水下,然而入水不过刹那,后方箭弩已至,殷红很快染透了小河湾面。

    “公子。”

    接过郑周递来短弩,阿勒利落扣回后腰,“为什么不等他们追到海港再动手,万一被这附近百姓看到是我们动的手……”

    “鬼船带火靠岸,恐怕那边已不是人为可控之局,”

    镶花薄靴踩碎桥头阻拦灯杆,再望谢知艾罗所去东南雨暗,郑周愈发沉郁,“带这些人过去以求自保的局自然是用不上了。同样的,她也是在赌我不敢动手,就算我真的动了手,耽搁时间是一,让周围更多百姓或有看见也是二。这丫头心思之深,不仅早已猜准我行事于无形中分化我兵力,更以其人之道的让我们更多的人牵涉到今日之事中来,折我兵力于久……”

    “……”

    意识到郑周的未完之话在逐渐偏向猜测艾罗的身份,阿勒没敢再接话。

    静默之时,狂风忽烈,雨大如豆,满身轻甲铮鸣相合之际,巷道杀戮早做平静。涌出檐下排水渠的滚滚雨流卷着血沫淌入河湾,仿佛就是为了洗涮这场无声屠戮而来。

    郑周猛然回望,压抑狭眸扫过巷中早已静候尸侧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周应亲卫军,“事至此局,你们还愿意追随国公吗?”

    阿勒一愣,旋即想明,当先跪下冲左胸猛拳一击,叩地就拜,再听击甲声震,巷中亲卫也都同此而拜。

    无声之举远比口头誓言更具说服力,郑周深受感染,心腔涌动同在左胸击甲回应,“好!成王败寇,如生,公等拜将封侯!如败,我郑周即随公等同赴黄泉!现在,阿勒带人处理此地,余者,随我速去海港!”

    “喝!”

    低沉回应泛响,郑周压刀转身,奔雨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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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是女相前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