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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拔都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外头一阵敲门声催命鬼似的将他叫醒。他坐起来看着身边的李彬,疲倦得仍在沉睡,眼角还残存未干的泪痕。

    拔都用被子将他裹好,只留了半张脸留在外头呼吸,披上衣服下床去开门。

    “二哥醒醒啊!!急事急事!”昔班见敲门无望,干脆在门口喊了起来。

    拔都推门一看,昔班正急得满地乱蹦。

    “怎么了?”

    “驻守河中的葛古尔将军说有急事找您。”

    “这时间哪门子的急事?”

    “听说玉龙杰赤那边又出了叛乱……”

    拔都长叹一口气,“你叫他等一下,我穿好衣服就来。”

    “诶,好嘞。”昔班答应着自去前厅应付。这边拔都返回屋子里,昨晚与李彬闹得太晚,抱着他就睡着了,连身上的痕迹也没来得及清洗。他拿了热手巾来先给李彬擦干净,又把他塞回被窝里裹好了,再囫囵地擦了把自己的脸。

    昨夜桌上的残羹剩饭也没收拾,拔都正好将剩下的马奶,牛rou将就着垫吧一口,就出门去寻那位葛古尔将军。

    葛古尔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他是个花剌子模降将,亦是突厥人模样,满面风霜一身披甲上还带着黄沙和没化的雪花。

    “王子!”图古尔单膝跪地,干燥粗糙的额头挤成了个川字纹,“求您跟我走一趟吧……”

    “站起来说话。”

    “今年夏天赶上大旱,草场缩减了往年一半,我与河中的达鲁花赤开仓救济了一个秋天,可前些天突降暴雪,又冻死了许多牛羊。没办法,牧民们只好铤而走险到钦察人的地盘去买些牛羊牲畜,却不想被当地人扣在了那……”

    “啧……”拔都也皱起了眉头,“没去找我大哥吗?”

    “那钦察人头领点名了说要找您,斡儿达王爷带了许多赎金去也没把人抢夺回来。他担心贸然与钦察人起了冲突会有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吩咐我快马来找您。”

    “我明白了,我这就跟你去!”拔都招呼吓人来,“备马,准备干粮,再将我的抢抬来。”

    猛然间,他又想起床上还有个没睡醒的李彬,于是又把昔班叫了过来,“我有急事先走一趟,大约一两个月后便回,你与李彬一同看好家,内政交由他,军政交由你,万事小心千万别出了错。”

    少年昔班头一次被安排了如此重担,挺直了腰板点头答应,“二哥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拔都略一思索补充道,“你再叫厨房准备些温热的粥,待李彬醒后给他喝。”

    “二哥你就放一百个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对了还有别儿哥撒里达他们。”

    “哎……”拔都幽幽地叹口气,“这次过年没法与你们一起过了,帮我跟李彬说声对不起……”

    “他知道你有公务在身,定不会怪你的,就算怪你我也会帮你劝他。”昔班龇牙一乐一脸傻相。

    拔都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苦笑道,“但愿吧……”

    “诶?”昔班眼尖,突然便发现了拔都手背和腕子上的牙印,“二哥你受伤了?”

    “嗯?你说这个?”拔都亮出手臂,“昨个逗弄只野猫被咬的。”

    昔班当了真,认真思考起来“这季节竟还有野猫……?”

    拔都也不理他,但笑不语。

    收拾好东西,轻车从简,拔都跨上他那匹黑马绝尘而去。

    拔都前脚刚走,李彬后脚便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浑身便像被车碾过般酸疼。

    李彬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消化下昨晚发生的事,他的生辰、喝酒、烂醉、被骗……

    “靠……”李彬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脑子里全是昨夜羞耻的画面。他一万个不情愿不想起床,只想死在这床上,这样就不必再面对拔都。

    他想了许多情况该如何面对他,羞涩?愤怒?还是大方承认?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假装无事发生最靠谱。

    李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铜镜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像颗核桃,脖子上还留着拔都报复地咬下的牙印。再向下一看,李彬羞得简直想钻进地里,白皙的皮rou上青青紫紫布满了他的唇印和指痕。

    天杀的蛮子!李彬狠狠地咒骂,心底却又莫名生出丝隐隐的甜蜜。他赶紧红着脸穿好衣服,系了个小围脖挡住脖子上的痕迹,心中暗暗编排该怎么教训拔都。

    昔班送走了二哥便来寻李彬,推门一看这人竟穿戴好起了床惊喜道,“可醒了!吃饭去,二哥嘱咐我给你煮了粥喝。”

    李彬正愁屁洞疼痛于排泄不利,没想到拔都竟这么贴心叫人给他准备流食,心中便是一暖。

    “二哥有事出门了,要过阵子回来,这些天就要我们俩看家了。”昔班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李彬闻听此言却险些摔倒在地,急急追问,“他干什么去了?何时回来?”

    昔班以为李彬是舍不得拔都,就同他解释道,“钦察人又作闹,今次点名要二哥出马,二哥说他处理完就回来,也就一两个月吧。你别急,二哥很快就回来啦。”

    李彬只觉得两眼发直,清醒后心内那点激动的火苗煞时被一盆冷水浇灭,“我知道了……”

    倒好,省得他再去想如何应对这尴尬局面。李彬在心中苦笑,碗里原本美味的粥也变得索然无味,李彬随便喝了两口便放下碗要走。昔班一看就急了眼,捞着李彬的腰将他拉回来,“你喝这些怎么够!不好好吃东西,回来我二哥又要骂我。”

    李彬不愿看到昔班挨骂,勉强喝了一碗。昔班盯着他的脸,见他双眼红肿,眼神涣散,眉头间亦是布满失望与忧愁便好奇问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被欺负了?”

    李彬摇摇头不愿多说话。

    平日里与李彬最熟,每日同吃同住的就只有他二哥了。昔班头一次如此机灵,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我二哥做了什么错事?”

    一提起拔都,李彬脸色一白,随即又恢复如初,勉强露出个微笑,“我没事,你二哥也没做错甚么,是我最近太累了需要休息,我回去再补一觉。”

    他下面疼痛,走路不爽利,几乎是一瘸一拐回了房间。拔都出门了,他也没有睡在那张大床的必要了,乖乖回了自己的小屋,多日不住人,屋内又阴又冷,李彬没心思管这些东西。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李彬心中又气又恼,一是气自己不长教训,几杯酒下肚就让人轻易骗了,又气拔都别个不招惹,偏偏来招惹自己;气过之后又是羞恼,他恨拔都将他吃的一干二净后一声不响便从他身边消失。

    不知不觉间眼泪竟又充满了眼眶,李彬强忍着泪水。他虽气恼,可心底更多的却是期盼,他盼着拔都立刻就回来,像从前一样抱抱他、安慰他。

    李彬身上疼痛,心里烦躁,可诸位小王子的课业不能落下。下午时李彬强打精神去给几个小孩儿上课,路上偶遇了姜思源,李彬与他点头打个招呼便继续向前走,姜思源却盯着他一瘸一拐的步伐沉思良久。

    夜里李彬随便吃了口饭便打算睡觉,他身心俱疲,再也做不动其他事情,姜思源此时却突然造访。

    李彬以为他有要紧事情,便把他让进来,姜思源一进屋冷得直哆嗦,嘟嘟囔囔念叨,“这么冷的天你竟然不生火?你想冻死自己吗?还是想再尝尝风寒的滋味?”

    “忘了……不好意思啊……”李彬挠挠头,勉强陪笑。

    “哎,算了算了,你去歇着我来。”姜思源把他哄回床上去,自己把炭火升起,待屋里温度高了些才去寻李彬。

    “找我什么事?”李彬歪头问道。

    姜思源的下垂眼平日瞧着温良无害,和和气气,当真长了双济世救人的慈悲眼睛。今日目光却极锐利地盯着李彬看,看得李彬没来由的一阵恶寒。

    “我看见个奇闻,”姜思源一指角落里那盆雏菊,“大冬天的雏菊竟开了花。”

    李彬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怕是冬天里也有春风吧。”

    “这春风倒是厉害了。”

    李彬假装看向别的地方去,姜思源可不打算放过他,一拍桌子怒道,“裤子脱了,屁股趴好!”

    “你干什么,我又不用……”李彬紧张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拉紧了腰带,毫无底气地反驳,姜思源不等他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扒了他的裤子,两腿一分去查看他受伤的地方。

    李彬自知反抗不过,乖乖躺好分开了双腿。

    “你可真行啊,忍到现在……”姜思源瞪他一眼,“他弄的?”

    李彬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沉默地点点头。

    姜思源看着他一脸幽怨,又羞涩又带了些甜蜜的表情,顿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憋得他喘不上气,“得,我也管不了你们,先给你上药吧……”

    李彬知道姜思源刀子嘴豆腐心,任他帮自己涂了药穿好裤子。

    姜思源忙活完,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李彬,崔兄跟我说,你这人有颗赤子心,凡事一头扎进去便再也出不来,我起初还不信,今日是彻彻底底相信了你。我不管你与那蛮子如何胡闹,我一个大夫却只知道命要紧。蛮子如何待你你都愿意倾心相待那你便去吧,只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好好珍惜身体……”

    李彬不愿听他嘟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明白,多谢你了……”

    他讲的道理李彬哪里会不懂,可现在实在是疲倦不愿与他理论,谢过后送走姜思源,身体再也撑不住,一合眼就进入了梦乡。

    哪知道姜思源一语成谶,次日起床李彬便觉得浑身无力,频频咳嗽,他只当是着凉染了风寒便找姜思源讨了些治风寒的药。不想那药丝毫没起作用不说,李彬眼见的咳嗽越来越重,第三天竟咳出了血。

    姜思源再也坐不住,强行细致为他诊察一番,“热邪犯肺……你这不是风寒,伤了脏腑,只能吃药慢慢调养了。”

    “咳咳咳……咳……死不了就行……”李彬这几日前胸憋闷,咳嗽不止,连带着饭也吃不下,白天咳夜里咳,几乎夜不成寐。

    “马上要过年了,你却病成这样,都怪我没早些发现……”姜思源满面愁容,又气又急,嘴角起了个火泡。身为大夫没有详查病情,令病人徒增病痛,他内心只有更加焦躁。柔顺的黑发被自己抓的乱蓬蓬像个鸟窝。

    李彬咳得声带嘶哑,可还是哑着嗓子劝慰,“咳咳,是我自己不小心……咳!不怪你不怪你……咳咳……”

    “你少说话吧,在你病好之前我陪你住,你有什么事就写纸上,歇歇你的嗓子。”

    李彬知他倔强又责任心极强也没拒绝,左右自己一个人住也没人照顾,到时候死屋里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可赶巧了,年关岁尾,各地区的税官纷纷上报各地一年征税情况。昔班打仗还行,于此事一窍不通,李彬只好拖着病体苦苦支撑。验收记录这些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可核对总账李彬还是信不过其他人,每地账目必须要亲自核对。

    如此直忙到除夕才算消停,这些日子李彬全靠喝药汤维持,白天忙于政务,夜里也睡不着,累极了几天才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两颊也塌了下去。病情凶猛,李彬人缘又好,带着王府上上下下都跟着一起cao心,每天姜思源与都瓦两人轮流照看李彬,感动得李彬不知说些什么好。

    府中拔都与斡尔达都不在,大小事宜全需要昔班cao劳。可算熬到了除夕当夜,府中按照蒙古习俗弄了“三锅”,一锅是奶茶、一锅羊rou、一锅汤水饭食。

    昔班累了这么多天才得闲暇,也没有哥哥们看管,纵情狂饮。喝醉了便思念起家人,想着远远在外的哥哥们,英年早逝的双亲。

    俗话说得好,酒入愁肠愁更长,他喝得酩酊大醉,叽里咕噜唱着草原上的歌,想念着梦中魂牵梦绕的草原,最后满身酒气往桌子上一趴便睡了过去。

    见那吵吵嚷嚷的醉汉终于睡着,姜思源站在窗边问道“你想家吗?”

    李彬睁开眼睛,连日cao劳另他眼前事物都是摇晃的,他扶着床勉强下了地,同姜思源一起站在窗前。

    “想。”

    “你想过何时能回家吗?”姜思源怕他着凉,又将一件外套披他身上。

    “离家便从没想过回去……”

    姜思源无所谓地笑笑,“说的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命还是条命,在别人的地界命便如草芥蚂蚁……”

    “咳咳咳……”李彬又是一阵咳嗽。

    待他咳完,喘匀气息,姜思源接着问道,“你在想他吗?”

    李彬点点头却不说话。

    头两天他还气急恼怒,越是等待满腔的怒气便化作了绵绵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病痛另他咳嗽难忍呼吸憋闷,思念却让他浑身如蚂蚁吞噬般肝肠寸断。

    他虚弱得哭都哭不出来,每日闭上眼就是他的音容笑貌,睁眼时却不见他半个影子,只有没日没夜的咳嗽。

    姜思源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我觉得你的王子也在想你……”

    李彬双手无力,瘦削白皙的皮rou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他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咳……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今日是下弦月,”姜思源没理他,而是指着窗外夜空给他看,“说不定他也在看月亮,你在房里,他在大漠中,可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人说月亮能把人的思念带到远方去。”

    李彬被他逗笑了,“你不是说你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吗?怎么还矫情起来了?咳咳……”

    姜思源被他气得险些炸了毛,跳着脚骂道,“我看你一副要死的模样才劝你的!”

    “咳……知道啦……”

    此时被两人念叨着的顶风雪,踏黄沙的蒙古王子正歇息在大漠中,盯着头顶的下弦月看得出神。

    拔都出发得匆忙,盔甲也没穿戴,一身便装,除了葛古尔外便只有两三个近侍随行。

    葛古尔搭好了帐篷便去寻拔都,却见这位年轻的王子正坐在块石头上看月亮,好奇地问道,“您还不去睡吗?”

    “我在这坐一会儿,你们先睡吧。”一路上他都惦记着李彬,也不知他有没有吃好喝好,会不会生自己的气,哪还有心思睡觉。

    “我听说今天是你们蒙古人过新年的日子,这样本该团聚的节日里把您叫出来我实在内心难安……”葛古尔说着便跪了下来,向拔都谢罪。

    “若是能使我治下的万民都平安顺遂,不用以命讨生活,少过一两个节又算什么?”

    “拔都王子果然宽容大度,体恤民心。”

    拔都心想自己若是生出双翅膀就好了,立刻飞到西边去,将一切解决妥当,再飞回来。离家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担心着那个人,恨不得立刻回到他的身边。

    “哎……”拔都想象着不可能发生的事,低声叹口气,却被葛古尔听了个清楚。

    “您在担心玉龙杰赤那边王府的事吗?”

    “没什么,一到过节就总会思乡,”拔都摇摇头,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我在这坐会儿便好,你快去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拔都的神色阴郁,葛古尔一瞧便知其中定有缘由,但拔都又不愿让人打搅,他就知趣地退下。

    葛古尔一走,拔都从怀里掏出支羌笛来,它曾作为信物与李彬的红宝石交换,李彬看那穗子脏兮兮的就将他洗得干干净净才还给他。拔都握着那支羌笛,幽幽吹了一曲婉转悲怆的不知名小调,合着大漠呼啸的风声将他的思念衷肠传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