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郑夫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夙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当下安抚郑夫人:“姑母, 林二郎是安国公的晚辈, 应是与周姑娘在泽州时就熟识。” 郑夫人原本下意识要追上去看看的, 听乔夙这么一说, 又缓缓坐了回去, 心道:似锦是去年才从泽州过来的,听哥哥说,她先前就在泽州的安国公府, 难道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林二郎的? 似锦见廊下立着几个丫鬟婆子, 不方便说话,便继续沿着穿山游廊往东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跨院的东夹道, 这才扭头往后看。 见林岐跟了过来,她停下脚步等着林岐。 林岐一直走到了距离似锦还有两三步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似锦。 夹道里没有挂灯笼, 今晚又没有月亮,夹道里光线黯淡,靠近山墙那里更是黑黢黢的。 似锦做出了决定, 疾步上前,左手抓住了林岐的右胳膊,右手伸出,手指精确地捏住了林岐的耳垂,捻了两下,发现耳垂里的确有一个小小的硬核——这是耳洞刚长好没多久留下的! 林岐一动不动,任凭似锦动作——似锦好动,小时候一直有些多动,不管是坐是躺,手脚总是闲不住,他都被似锦摸惯捏惯揉搓惯了。 似锦摸完耳朵,已经基本确定眼前的林岐,确实就是许凤鸣了,却还不是很确定林岐到底是男是女,略一思索,右手闪电般下移,隔着衣服在林岐胸前摸了一下——是平的! 她还不相信,又捏了一下。 林岐:“......” 他意识到似锦下一个动作应该是摸他下面,忙抬手遮住,恼羞成怒:“白又胖,你别......别太过分了!” 似锦这下确定,许凤鸣就是林岐,林岐就是许凤鸣,而且许凤鸣是男的。 多年来和她挤在一起睡的许凤鸣是男的...... 似锦确定了,却懵了,一动不动立在黑暗中。 短暂的羞恼过后,林岐回过神来,当即反守为攻:“白又胖,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女子,你可以回忆一下。” 似锦确实是在回忆。 记忆中许凤鸣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女的。 他只是穿着女装,梳着发髻,画着好看的妆,却从来没有自称是女子。 林岐见似锦不说话,心中窃喜,便继续倒打一耙:“白又胖,我也从来没有主动要和你一起睡吧?” 似锦想起往事。 每次都是她抱着枕头过去,非要和他挤一个床的。 林岐见似锦一直不吭声,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试探着道:“我也没有摸过你呀......” 似锦想起自己总是摸他,捏他,抚摸他的脸,小时候还偷亲过他的嘴唇...... 她觉得脸热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林岐见似锦一直不吭声,终于有一点点心虚了,轻轻道:“似锦,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似锦这才低声道:“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林岐不敢吭声了。 晚上夹道里风很大,风带着牡丹花香,凉阴阴的似能透过衣衫。 林岐不由打了个寒战。 似锦想起前世,她想要向上爬,所以离开了许凤鸣,离开了泽州,去了京城。 得知许凤鸣也去了京城,她连着两天跑去国公府,却没有见到许凤鸣,然后两天后,她就听到了许凤鸣溺水而亡的消息。 永福寺后许凤鸣的墓,每年许凤鸣的生辰和忌日,她都去祭拜。 每每遇到无法排解的痛苦,她都独自个儿坐在墓前,悄悄向许凤鸣倾诉,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只有许凤鸣一个亲人。 嫁入威远侯府,被大伯子孙沐泉sao扰的时候,她只能拼命自救;为了孙浴泉,她四处奔走,陪着笑脸送礼巴结逢迎;孙浴泉为了让小刘氏上位,毒死她的时候,她满心里想的也是许凤鸣...... 而这时候,许凤鸣已经变成了林岐,高高在上的景和帝。 他是不是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她苦苦挣扎,看着她人前风光人后对着墓碑痛哭,看着她竭力上进却被人一脚踩死,就像踩死一只小小的蝼蚁? 原来我们从来不曾对等过,我把你看做我的全部,我的救赎,而你只把我当做一只妄想突破自己阶层竭力向上攀爬的跳梁小丑。 我高高仰望你,而你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似锦松开了紧抓住林岐胳膊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退,泪水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鼻翼流下,流得满脸都是。 林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心里却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从小控制欲强,喜欢掌控一切,包括对洪武帝和许皇后,他都是选择性地展示自己,很多时候都戴着面具。 在似锦面前,他已经很坦白了,基本都是在做自己了。 见似锦步步后退,林岐有一种感觉,似锦会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他上前一步,声音焦灼:“白又胖!” 似锦用手抹去眼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臣女周氏给皇太子殿下请安,祝殿下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说罢,她转过身,进了东跨院,关上了门,双手颤抖插上门闩,额头抵在门板上,痛哭了起来。 原来她以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好戏,一出由她自己出演的悲剧。 她以为许凤鸣是她最亲的人,原来不是。 而这一切,周似锦没法怨别人,因为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许凤鸣曾经让她选择过,问她:“似锦,你真的要走?” 当时的周似锦犹豫片刻之后,答了声“是”。 她不想永远做许凤鸣的婢女,她想成为大家闺秀,能和许凤鸣平等往来,知己相交。 而许凤鸣对她已经仁尽义尽,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了周似锦手里,低声道:“你别后悔。” 周似锦知道许凤鸣没有错,抑或是林岐没有错,错的只有她自己,可她还是很伤心,她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谁也不见,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等自己足够坚强了,再出来面对世人。 林岐立在黑暗中,门后似锦刻意压低却依旧撕心裂肺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似要把他的心割裂、撕碎。 明明是他计划好的每一步,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一直是这样的啊,似锦应该明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岐转身离开。 正房明间内,为了稳住郑夫人,乔夙已经把话题转换到了豫州和黔州山中药材的区别,以及豫州和黔州百姓谁更勤劳更朴实了。 郑夫人等得心焦,忍耐不住,起身道:“似锦这孩子......哎,我去廊下看看!” 她疾步去了廊下。 乔夙忙也跟了过去。 郑夫人和乔夙立在明间门外,看着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的林岐,都愣住了——廊下挂着半透明的料丝灯笼,莹洁的光晕中,林岐满脸是泪。 林岐没意识到自己满面的泪,只是觉得脸颊有些痒,他笑嘻嘻抬手抹了一把,发现湿漉漉的,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郑夫人和乔夙怔怔看着林岐。 旁边的丫鬟婆子也都看着林岐。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周围静极了。 这样一个清俊高贵如神祇的人物,眼中满是泪,却带着灿烂的笑,令人不由自主沉浸入悲伤难过的氛围之中。 林岐垂下眼帘看着手背上的泪水,嘴角翘了翘,似乎是向郑夫人解释:“许二姑娘前些时候殁了,我是特地来向似锦传话,谁知......我和似锦都失态了......” 他对着郑夫人拱了拱手,匆匆走过游廊,下了台阶,向外走去。 乔夙忙从衣袖里取出信,递给了郑夫人:“姑母,这是周世叔给您和似锦的信。” 说罢,他急急去追林岐了。 乔夙出了郑府大门,发现林岐失魂落魄在前面走,便服打扮的侍卫远远跟着,都不敢靠近,当下跑着追了上去,拉住了林岐:“这是洛阳城最繁华的永定坊,夜里也热闹得很,一定有通宵营业的酒肆,咱们喝一杯去。” 林岐答了声“好”,道:“咱们一醉方休。” 在洛阳桥畔的杜康酒肆,乔夙陪着林岐喝了一夜酒。 乔夙早早就喝蒙了,瞧着清瘦文弱的林岐却酒量甚好,整整饮了一坛杜康酒,也不过是俊脸泛红罢了,并无醉意。 待东方晨曦微露,林岐让随扈把乔夙送到马车里,自己也登上马车,撩起车帘往郑府方向看了一眼,道:“走吧!” 天神教叛军与西夏内外勾结,逼近陕州,国难当头,只能先为国尽忠,家事待胜利归来再解决了。 当天上午,朝廷大军开拔,离开洛阳,往陕州方向而去。 似锦也恢复了正常——起码看起来是正常的——过来陪郑夫人说话。 郑夫人想起林二郎说许二姑娘殁了,便柔声劝慰道:“似锦,许二姑娘殁了,你要不要给她穿孝,家里有现成的白髻?” 似锦闻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怅然,过了一会儿方道:“不用。” 用不着了,许凤鸣殁了,可是林岐却活得好好的呢! 她有心转移话题,拆开了乔夙捎来的周胤的信,一目十行看了,道:“姑母,父亲说祖母身体安康,让我不用急着回去,在洛阳玩得开心些。” 郑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爹爹说的对,你祖母身体康健,那你就放心地陪姑母在洛阳住着吧!” 似锦觉得很孤独,依偎着郑夫人撒娇:“姑母,今日天气很好,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郑夫人想着许二姑娘殁了,似锦心里不知道该有多难过,便柔声道:“北邙山翠云峰上有一个道观,叫上清宫,传说是老子炼丹之处,我陪你去那边转转。” “北邙山?”似锦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和北邙山有关的诗句来,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陶渊明的那首《拟古九首》,她曾和许凤鸣一起画过冬日的青龙山,最后由许凤鸣题诗,许凤鸣就题写了这首诗。 到了现在,似锦还能背出那首诗——“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她还记得当时她和许凤鸣面对满眼荒山枯河黄叶时的孤独与悲凉。 想到往事,似锦心里难受,叹息道:“姑母,和北邙山有关的诗句都很孤独悲凉......” 郑夫人却笑了:“那里多的是古帝陵,题诗的人自然多了,不过北邙山的牡丹是真的好,又好看,又香,品种也多,而且上清宫的素斋特别美味,咱们就去那里散散心。” 她既然做了决定,当即叫了管家进来吩咐道:“老爷在外书房,你去请老爷和公子过来一趟。” 正好朝廷大军开拔,洛阳府衙上下都放了假,郑欣也在家里歇着,全家正好可以一起出门。 用罢午饭,郑欣和郑夫人两口子带了郑轶似锦,一起出城往北邙山赏牡丹吃素斋去了。 斗转星移,三个多月时间转瞬而过,转眼就进入了秋高气爽的八月。 这日郑欣满脸欢喜从府衙回来:“桐月,今日大喜,我要畅饮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