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张平宣抿住嘴唇,将那只金铃捏入怀中,拼命地稳住声音道:“撤城,不要耽搁。” “殿下……”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殿下如何敢确保。”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你看这个。”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江凌打马回城。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那……她还好吗?”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喉咙一哽,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铎不敢自问。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第116章 冬风(二) 春夏渐近, 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 终于挣扎着绽开。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 捡拾遗物, 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 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 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伤虽未到骨, 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 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 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 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杜鹃开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