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程少夫人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此时的天际,已微露出蛋白,一层白色的浓雾,渐渐地化成了一片薄纱,笼罩着整个金陵。 曙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从北方飞回乌黑色的海东青,其鸣叫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本是窝了一肚子火,准备收拾包裹回京的李东阳,猛然闻见那熟悉的鸣叫,不禁眸子一亮,即刻抬首仰望着那一方天空,大步跨到窗前,取下海东青脚下的那个黄金信桶。迫不及待的打开,瞧了又瞧,拿着成化帝朱见深的亲笔信,脸色不明的递给汪直。 汪直双手接过,微微点头,念道“爱卿信中所说,朕已知。溁仙郡主为长公主众亲卫的请命,朕也允了,现便将待罪的亲卫队赠予溁仙郡主亲自调教。爱卿与汪直,暂且悄然留在金陵,静观其变……” 谢迁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给程溁一勺勺喂着吹温的皮蛋瘦rou粥,每勺里面都有两块瘦rou丁,一块小皮蛋。 惬意的摇着小尾巴,张着小嘴儿食着谢迁喂粥水的程溁,听了这朱见深的回信,一开始还挺开心,但听到最后一句“悄然、静观其变”二词,不由得呛咳了“咳咳!” 谢迁即刻停下手中喂粥的勺子,温柔的给小白狐轻拍着背,低声道“乖!慢点,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程溁吐着粉粉的红舌,咧开长着白毛的小狐嘴儿,眨着狐眸给谢迁使着眼色,笑道“吱吱!吱吱!”这朱见深也太有意思了,不就是让李东阳同汪直,偷偷潜伏在金陵查清真相嘛,还弄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一个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真够够的了。 谢迁轻轻眨着眸子同程溁对视着,暗示道小淘气,竟敢嘲笑成化帝,是不是不想混了。 汪直惊诧的瞧着,谢迁与小白狐深情对视,仿若心灵相通,竟有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心道难道谢迁才一天就变心了,不喜欢溁仙郡主,换口味喜欢人狐之恋? 谢迁无视汪直的差异,继续给程溁喂着粥水,同时淡淡道“李大人同直哥儿看来是不能继续留在程府了,但又要悄然无息的留在金陵,不知李大人可有打算?” 李东阳炯炯有神的瞅着谢迁,道“本来没有的,但现在有了,本官昨日听说谢秀才要暂住在,龙藏浦与句容河交汇处的句容村,那句容村距离金陵城内即近,村中人口又简单,遂很适合本官隐秘的着手调查。” 谢迁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咱们住在一起刚好有个照应。”他才不喜欢这么多人,同住在句容村,他只想同他的溁儿过二人厮守的小日子。 程溁一面吃着粥水,一面思索着,这程克勤之妻李莹,又是如何抱上周太后大腿的呢?李莹身上又有什么亮点,是能得大明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周太后另眼相待的呢? 对了!她想起来了,周太后不喜万贵妃,这个和周太后年龄相仿的儿媳,看来这周太后这突如其来的口谕,也有冲着给万贵妃下脸面的成分。 她记得这周太后其弟周寿封为庆云侯,周彧封为长宁伯,时隔这么多年了,也还是份虚职,虽贪赃枉法,但却没什么实权,这么说这周氏一族,难道是嫉妒她了? 是啊!她这个小村姑不过一年光景,便可仗着恩宠,以微末的从五品乡君,连升至从一品郡主,如此看来周氏一族对万贵妃的恩宠眼热了,想到这里,程溁有些沾沾自喜的开怀大笑起来。 心道姐恐怕是大明史上的例外吧,借着万贵妃这个表姨的光,竟是一路升迁,畅通无阻,就连林淑清的自以为是,也给她程溁做了垫脚石,若是没有林淑清买通梁芳,她如今恐怕还只是个郡君,吼吼!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吼吼! 虽程溁变成了狐狸,但谢迁也能瞧出程溁在得意什么,心道这世上也只有他的溁儿,就算变成狐狸都能过得坦然自若,心宽得连他这个七尺男儿都佩服。随即不禁眸子中溢出宠溺,将傻笑的小白狐捧在手心里,爱抚的摸了又摸。 程溁不乐意的憋憋狐嘴,抖抖被抹扁的白毛,又对着谢迁翻了个白眼。 汪直一直偷瞄着谢迁,遂将事情看个满眼儿,淡笑道“迁哥儿,觉得这狐儿的小表情,像不像溁仙郡主,那样鲜活?” 顿时谢迁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溁儿变成灵狐,说的话在别人耳中都是狐狸吠,只有他谢迁才能听懂溁儿说什么。 溁儿变成狐狸的事,本就有违天和,此稀奇秘事也决不能被他人知晓,多一人知晓,她的溁儿便多一份危险,遂无论是任何人,都不能知晓这个干系到溁儿性命的秘密。 城府,莹兰院。 气氛冷凝的莹兰院,本是末夏季节,院落还弥漫着闷热的暑热,但身处其中之人,却觉得冷如三九寒天。 “哗啦啦……哗啦啦!”屋内瓷器落地,碎成一片的声音此起彼伏。将原本人人自危的院子,气氛变得更加冷凝。 李莹用了毕生最大的忍耐力,才能隐忍到李东阳离开后才发作的起来。如今发不出去的火气憋在心头,压抑的火气一涌而出。 面目狰狞的,连摔了整个屋子的瓷器,才觉得堵在心中的大山微微挪开,勉强能喘上口气来。 谁能告诉她,她李莹的一双儿女为何会枉死,怒火中烧的质问,道“程壎去哪了?程壎身为长兄,首要职责便是保护好弟妹,程壎这个小杂种,竟眼看着本夫人的圻儿、月仙枉死,啪!” 程水仙吓得不禁抹了把额头溢出的冷汗,刚要开口回话,便结结实实的挨了李莹一巴掌。 在毫无准备下,程水仙即刻被甩在红毯上,恰巧纤纤玉手,扶在碎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上,猛地脚步不稳,手肘间一疼,瓷片如刀子割破手臂时,同样割破了趴在红毯上,程水仙吹弹可破的脸颊,伴随着疼痛,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大红的地毯上。 程月仙惊慌失措的捂着,疼得火辣辣的脸,哽咽道“疼……好疼!我的脸,我的脸!”她的脸毁了,日后她再也找不到好婆家,再也离不开李莹的掌控了。 李莹不以为然的指着,瘫坐在地上的程水仙,咬牙切齿的厉声,道“杂种,通通都是狗杂种!你已长成这个丑样子,还要什么脸?反正都是一样的丑陋,哪还需在意多丑一点?” 一直低着头的大丫鬟悯枝,瞧着被程水仙染得殷红的地毯,忍不住心疼的上前,拿着帕子堵住程水仙那还在渗血的脸颊,但却连头都不敢抬,悯枝没有勇气面对李莹,李莹可是接替林淑清来掌管程府的内宅第一人。 如今李莹看谁都不顺眼,她已然失去一双儿女,这世间人通通只会笑话她,说她命不好,又有谁真心的来怜惜她李莹。 她的折儿可是被五雷轰顶,劈成一团焦炭。她的月仙被嫡亲的祖母,一剑贯穿前后心,那时她李莹的一双儿女该有多疼啊! 她还记得,她的圻儿、水仙是那么小小白白的一团,丫丫学语叫着自己母亲的模样,是那样甜美,就算她的夫君程克勤不关心自己,她还有讨喜的儿女可以作为念想。 她李莹的好夫君,程克勤自幼便异想天开的爱慕着,那程勤的表妹荣卿溪。 呵呵!程克勤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她的好婆母林淑清,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个肺痨鬼,又怎能容得下荣家之女,荣卿溪为儿媳。那可是荣家嫡女,糊涂公公程信的结发之妻,荣毓莠嫡亲的侄女。 那一年,她李莹好不容易盼到荣家没落了,本以为程克勤爱慕的不过是荣家的权势,她李莹终于不会再活在荣卿溪的阴影下了,但没想到的是,就算荣家没落了,那荣卿溪却还能阴魂不散的,留在她的夫君程克勤心中。 自从荣卿溪嫁给程勤,程克勤便时常留恋烟花之地,不仅庶子程壎生在嫡子程圻前,就连庶女程水仙都和嫡女程月仙同年同月同日而生。 那勾栏院出身的边亚焟,不过就是神似荣卿溪,便能得程克勤的宠爱,谁也不知道她李莹有多不甘心! 她自认为,李家比荣家更是长盛不衰,所以她比荣卿溪更有底气,后来她有了儿子,荣卿溪那肺痨鬼却是子嗣艰难,求子多年,才只得一女程溁。 可如今苍天不仁,才不过几日之间,她李莹的一双儿女便早夭了,谁来可怜可怜她们母子啊! 不过真是见了鬼了,京城那新得宠勾栏院赎身的小妾,边亚焟的举手投足间,竟与荣卿溪极为神似。她李莹调查了好久,才得知这边亚焟,竟和荣卿溪同住在余姚。 她还查出,边亚焟之前也是爱慕程勤,是以观察荣卿溪整整七年,学了七年荣卿溪的言行举止和为人处事,就想着能有一日,取代荣卿溪在程勤心中的位子,但人家程勤就算无子,也宁愿不要边亚焟。 遂她李莹便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儿,将此事告知于程克勤,谁知程克勤竟将对荣卿溪的征服欲,转移到了边亚焟身上。 之后更是不顾自己这嫡妻的脸面,将边亚焟这个贱妾提为平妻。没人知道她李莹身为嫡妻心里的苦楚,所有人皆说她贤惠,竟能有如此雅量,容下那勾栏院的玩意与自己并肩,但又有谁知道她心里有多恨! 李莹越想心中便越堵得慌,怒气填胸,道“来人啊!悯枝伤了主子,打碎瓷器,罪无可恕,即刻发卖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门开即刻进来两个婆子,死拉硬拽的,将一脸呆愣的悯枝,拖到了门口。 悯枝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扒在门框上,声嘶力竭道“小姐……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吧!小姐……小姐……” 李莹瞧着别人不痛快了,自己心里便舒坦了,冷笑道“请府医来瞧瞧吧,今日水仙受苦了,是为母不好,找了个这么笨手笨脚的丫鬟,竟伤了姑娘家最重要的脸蛋。” 顿了顿,瞧着程水仙神情并无怒怨之色,继续道“哎,为娘累了,都退下吧!” 程水仙紧紧攥着,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恭敬的退下,踩着飘落在红毯上堵血的绣帕,听着悯枝渐远的声音。 偷偷扫视着其母李莹,一如既往的对她视而不见,就算瞧着她程水仙毁容,依旧能无动于衷,毫无愧疚之心的将所有罪责通通推到悯枝身上。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李莹亲生的,否则为何会对她,竟毫无母爱的到这个地步。 对大丫鬟悯枝的事儿,她程水仙更是无能为力,愧疚的低着被血迹染得凌乱不堪的头,目光闪过一道暗色,冷冷的瞧着红毯上,自己留下的一滩滩殷红血迹。 霎时,想起那一年,她程水仙曾经有一个,伴着她长大的贴身丫鬟,只不过替她委屈,解释了一句话,便要被发卖了。 中间她求了一句情,希望可以饶恕她们主仆一次,谁成想李莹居然又加重了惩罚,将那大丫鬟直接发卖到勾栏院。 是以她程月仙不求情,闷声不吭的退下,反而才是帮悯枝…… 天蓝如洗,山峦叠嶂,一行人收拾包裹同程府的人告别后,坐着马车很快便到了,龙藏浦与句容河交汇处。 此地水流湍急,碧波荡漾,顺山谷由下而上,一路山石叠嶂,泉水不断,两侧紫薇花随处可见。 村口,长着一株五百年以上年轮的紫薇树,紫薇树根部一部分深入地面,一部分裸露在外面,清晰可见其粗犷的根部,包裹着石头。 顺着村口的羊肠阪道望去,但见句容村四面环山,依山而建,村庄前面便是句容河。 程溁坐在谢迁怀里,左顾右盼的仔细瞧着,满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紫薇花,心道真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典型的世外桃源啊! 引路的王英,拱手道“大人,前面便是在句容村买的院子。” 程溁小肥腿儿一蹬,扭着小屁股高高坐在谢迁肩头,伸着小爪子指着旁边的四合院,道“吱吱!吱吱!” 谢迁会意,微微点头,问道“为什么不买隔壁的院子?”他家溁儿喜欢靠山的院子,这样去后山更方便采野菜、摘野果。 王英只觉得谢迁的气场,比汪直还要强,强忍着腿软,抹了把额头溢出的冷汗,道“回谢公子的话,村民们说隔壁宅子不大干净,遂小人便退而求其次,买了这所院子。” 程溁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谢迁脖子,小狐嘴儿一扭一扭的,不满道“吱吱!吱吱!”我就要隔壁那个,看起来好看多了,还有个二层小楼,刚好可以瞧见那颗村口,大得遮天蔽日的紫薇树。 谢迁享受着程溁的撒娇,嘴角微微勾起,道“无妨,直哥儿一行人住在这里,我住在隔壁便好。” 汪直知道谢迁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对着王英下巴轻点,道“去,照着迁哥儿说的做,找村长买了隔壁宅子。” 片刻后,一壮年男子被王英引来,郑重的作揖,道“草民乃句容村村长谷梁席,前来像大人请安。” 李东阳目光淡淡瞧着谷梁席,道“免礼,谷梁这个姓氏还真不多,句容村竟有个年轻的后生做村长,真是有意思。” 汪直一如既往的淡笑,道“本官要买隔壁的宅子,不占百姓的便宜,谷梁村长开个价吧!” 谷梁席强忍着这三人自带的威压,低着头,道“大人是这样的,相传此宅子在之前,住着一个望门寡,后来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望门寡便吊死在村口的那颗,宋朝开宝年间种下的紫薇老树上,后来这宅子便不安生了。” 程溁听着谷梁村长的话,不以为然的翻个白眼,如今她自己就是人的灵魂,狐狸的身子,说的不好听点儿,她就是个狐狸精,还有比她更邪性的人嘛!再说她程溁做的这可是灵狐,自带辟邪奇效好不好。 谢迁瞄着肩上程溁鲜活的小表情,宠溺的捏着程溁的小黑鼻子,道“多谢村长提点,但我着实喜欢这宅子,如此便麻烦谷梁村长办理一下手续。” 博学多才的李东阳,对任何事都是认真的,遂问道“本官倒是好奇,这宅子曾经发生过什么?” 听了这话谷梁席的脸,猛地以可见的速度快速涨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谢迁根本不在乎什么脏东西,他早就习惯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是以帮着这憨厚的汉子解围,道“谷梁村长先去忙吧,争取尽快处理便好。” 谷梁席深深的作揖,笑道“是!草民这就去办理,这宅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您可先入住。” 谢迁回礼,拱手道“好,多谢,谷梁村长。” 谷梁村长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了,简直犹如天神下凡啊! 他回去定要好好炫耀一下,这谪仙般的公子,不仅和他说话,还同他一介山野村夫道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