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远方传来隆隆声响, 另一艘巨船低鸣着靠近。走石号显然没有把聚居地安在主舰身上, 它最大限度保留了巨船原有的模样,如同一条拥有无数亮黄小眼的铁灰色鲸鱼。 “走吧。”阮闲闪过一块坠落的碎石,“我们去找涂锐。” 段离离死后, 极乐号仍然没有出现任何异变。看唐亦步放松的反应, 阮闲不认为主脑在极乐号上安插了第二位秩序监察, 可来探消息的其他墟盗船也不少,谁都不知道其他船只或者下级船员上是否会有主脑的备用人员。大局已定, 再停留下去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嗯。晚饭的时候你要给我讲讲,为什么那些人不会认为樊白雁在伤害他们——” 他拍了拍唐亦步发梢的灰尘:“行。” 唐亦步则满意地用脸颊蹭蹭那只手:“在这等我两分钟,我们马上离开。” “你要回极乐号?”见那仿生人转向沦陷的商厦,阮闲蹙起眉头。 “铁珠子还在里面。” “……”阮闲抹了把脸,“去吧,记得开艘船回来。” 走石号主舰。 余乐左手拎着个扫描器,右手捏紧纸笔。他懒洋洋地坐在个躺椅上,紧邻通往巨船内部的密封仓门,左右站着两位人高马大的武装墟盗。 无数造型怪异的小破船挂在巨船船沿,船上的人们在甲板上排成长长的一排。 “周红梅、陈保山、陈卫一家子。”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屁股,用笔在纸上简单画了几笔。“小孩五千,一共两万五的贡献点。喏,这是凭据,拿去。” “孙勤,一万。凭据拿好。” “郑尚曲,一万。拿着。” “伍嘉诚,一万。喏。” 队伍前进得很快,余乐身边的光屏上贡献点越来越多。可他脸上没有多少喜悦,只有nongnong的不耐。叫完几个名字,余乐拿起水杯灌了口,抹抹嘴。 “……吴宏雷。”这次余乐的语速放慢不少,他翘起二郎腿,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愣着干嘛?贡献点呢?你该不会把交易仪缝裤裆里了吧,雷哥?” “我只有五千多。”雷哥板着脸答道。“船长,我跟你也挺久了,先赊着成不?” “五千是小孩儿的票价,你这身高,我估摸着砍掉一半才能进。”余乐呲起牙齿,“规矩就是规矩,凑完了再来。” “大家都在换点数,还有不到半天就消毒了,我往哪儿凑?!” “哎哎哎,我可不是没提前跟大家说。你瞧人小姑娘都能凑齐,你个大老爷们儿两三天弄不到物资换?别是又在你那几个小情人身上花了不少吧。”余乐直起腰,不耐烦地用笔杆磕了磕扶手。“没钱赶紧走,你又不是没船,自个儿躲消毒也行啊。” “cao你妈的余乐!”雷哥额角青筋直跳,“我给人花钱,到头来还不是进你的口袋?他妈的极乐号就从来不收消毒费,你在这里活活吸血,还装个屁的大爷?” “那你去极乐号呗。一次上船,终生绑定,不像我这边人来人往,多划算。”余乐站起身,皮笑rou不笑地应道。“我也没逼你们交贡献点,早说了,爱躲自己躲啊?怎么着,老子这手艺能保大家活命,还必须无私奉献?弄穿梭剂的人力物力你出?” “你是船长!” “对,老子是船长,不是你家保姆。说完了没?赶紧滚,在这净浪费时间。”余乐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要么真去极乐号也行,反正待会也得拖上。不过不保活命,自己看着办。” “我在这船上待了多少年,交过多少次贡献点了,啊?”雷哥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一拳捶上栏杆。“妈的连个赊账都不肯,要人生病了咋办?刚好受伤了咋办?自己钻钱眼儿里还不认,搁这装好人呢?余乐我告诉你,等半夜投票屏下来,我手里可捏着一票呢。” 一声枪响,余乐直接射穿了雷哥的脚背,雷哥顿时一通惨叫。 “我的船,我的规矩。”余乐瞥了眼近处脸色难看的墟盗们,没有露出半点和缓的表情。“病得要死有医疗机械证明,重伤我瞧得出来。好手好脚的,该滚就滚。” 雷哥恨恨地啐了口,扯开嗓子冲后面嚷嚷:“都瞧见了啊?别在这儿掏啥真心,几个年头的交情连赊账都不给,早晚成下一个樊白雁。” “下一个。”余乐不理他。 雷哥拖着一只脚,恨恨地朝极乐号的主舰走去。冯江红着眼上前。 “新人?新人三千就够,你这点数啥意思?” “我没深潜。”冯江哑着嗓子说道,“我刚从极乐号那边回来没几天……” “提前三天告知了,我记得你在。消毒前的准备不缺活儿,光膀子干个一两天苦力,深潜一次掏掏废墟,三千凑得出。”余乐翻翻眼皮,“自己躲,或者到极乐号那边被拖着走,自己选。下一个!” “我是反抗军……” “就算你是阮闲的亲儿子,在老子的地盘也得听老子的规矩,别指望涂锐,他可不会帮你求情。你病了吗?残了吗?今天怎么这么多婆婆mama的,下一个!” 冯江做了几个深呼吸,扭头向极乐号主舰的方向走。队伍中一个年轻人探了会儿头,紧跟着走了上去。 半个小时后,余乐转转手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哎哟呵,两位回来啦。整的跟刚从工地挖出来似的,消毒中可不包洗澡哈。说归说,两位人情有,贡献点可以打个折扣……” “我们又搞了艘船,铁链拴好啦,就停在那边。”唐亦步指指船尾的方向,“够了吧?” 余乐咧咧嘴,挥动纸笔:“够了,两位请吧。刚子就在底下,不会的可以问他。” 阮闲接过凭据,扫了眼,面部肌rou抽了抽。 “这是船长的防伪方式,怕有人混进来。”他们顺着铁梯子爬下,刚子在船中转悠,挨个查看人们手中的凭据。“我认得船长的笔记,就算不确定,给船长看看也没错。” “不,我想问内容……” “船长本人对大家的印象咯,这个难造假。瞧这个,一窝猫鼬,船长对陈宝山他们一家的印象。” 那张纸上简单画着几个倒着的u型,比起猫鼬,更像是挤成一堆的幽灵。阮闲刹那间懂了这东西的防伪功效,一般人还真画不成这样。 阮闲无言地看了看自己那张,他努力分辨了很久,心里大概有个猜测。但是…… “你这是条蛇。”刚子印证了他的猜测。“我知道你想说啥,它的确像坨……咳,船长一直都是这么画蛇的,包涵下。” 阮闲麻木地把纸片塞进衣兜,冲唐亦步抬抬下巴。刚子冲唐亦步递过去的凭证皱起眉,叹了口气,将它塞了回来。 “按理说我该跟船长确认,但两位一起来的,这笔迹也像船长,应该不是伪造。但这意思……算了,算了。” 唐亦步微笑着接回纸片,将它折好。阮闲往后挪了半步,从唐亦步的动作空隙间瞧见了纸上的内容—— 上面涂着个画工拙劣的火柴人。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还有不到一小时开船。两位可以找个舒坦地方坐好,到时候可能会有点颠。”刚子清清嗓子,继续自己的查票大业。 阮闲和唐亦步交换了个眼神。 船内被透气的金属网分割成不少层,人们露营一般聚在一起。两人仗着体力优势,硬是爬到人员最少最偏的高层,在角落缩好。 “余乐不可能看得出来,我的伪装没有问题。”唐亦步解下背包,抓出两瓶香槟,一大块新鲜的玉米面包,甚至还有一盒鱼子酱。最后他才把被压得奄奄一息的铁珠子掏出来,在两条铁杆间卡牢。 “下次你可以选性癖之外的理由。”阮闲干巴巴地接过面包,“你刚刚不止是去接铁珠子了,对吗?” “太早放好的话,这些东西会被碰坏的。”唐亦步理直气壮,将一瓶香槟的瓶盖拽开,递给阮闲。“我想不通……” “或许他只是觉得你像个仿生人。”阮闲不怎么真心地安慰道,咬了口面包。“反正他不会有证据,顶多猜测你是我的仿生人——别太在意,消毒后我们尽快离开就是了。” 唐亦步塞了一嘴的面包,满脸沉思的表情。 “行了,我们聊点别的。”阮闲小心翼翼地抿了口香槟。 还有不到一小时,等消毒开始,涂锐准会回来,到时他们可以问个痛快。就算事情不对,逃跑也方便得很——狂轰滥炸下,无论是走石号还是秩序监察,注定都不会专心追踪两个人的去向。 “哦。”唐亦步精神一震,他伸长手臂,给阮闲的面包上抹了点鱼子酱。“刚才樊白雁那边……” “人是会那样活着的。” 阮闲突然觉得嘴里的面包没了滋味,他停住咀嚼,看向面包上的鱼子酱。这可能是樊白雁的私藏,它没有释放出多少腥气,反而有股淡淡的坚果味道。 “只要坚信对方是善意,无论吃了多少苦头,都不会正儿八经地把它们当成伤害。偏执点的还会把它们作为考验和磨炼。” 握住酒瓶的手稍微有点颤抖,阮闲沉默了一会儿,将香槟瓶子放在地上。 “他们的身体垮了,被控制的事实也十分明显。一两天可能察觉不出,长期服用毒品类药物,身体势必会衰弱。”唐亦步微微皱起眉。 “‘知道’和‘理解’是两回事。”阮闲心不在焉地回复道,“不是樊白雁的演技多么高明,极乐号的人想要相信的欲望在先。他们想要相信极乐号会安稳,相信自己的付出和信任总会有回报。” 只要有足够人向某个方向前进,总会有人迷迷糊糊跟上。在这一点上,人和羊的区别或许没有那么大。一旦被浸入某种共识,就像被温暖的沼泽缠住。清醒点的还会试图质疑,温顺的人通常会直接沉没。他们聚集得如此紧密,如此团结——“绝大多数人”怎么可能犯错? 更别提自己本身就“想要”加入这个虚幻的梦。 唐亦步咽下嘴里的面包,垂下眼睛,小口小口啃着面包边。他的手上还残留着血迹,偏长的睫毛上沾了灰尘。 “我不明白。”思考了将近十分钟后,那仿生人再次开了口。 “我也花了很久才搞明白这一点。”阮闲安静地答道,收回投向唐亦步的目光。“毕竟你没有同类,这种想法可能更难理解。” “看来我收集的样本信息还是不够。”唐亦步将沾了鱼子酱的面包碎块塞入口中,声音有点模糊不清。“……谢谢你的解释。” “不客气。”阮闲短促地笑了笑,把金属制的瓶盖喂给吧嗒嘴的铁珠子。 铁珠子幸福地长大嘴,准备去接飞过去的两枚瓶盖。船身却在此时一阵颠簸,瓶盖径直飞了出去,卡在栏杆里的铁珠子发出带着哭腔的嘎嘎声。 “怎么回事?” “走石号在固定极乐号的主舰,有点像电影里的拖车。”唐亦步第一时间搂紧阮闲,他一只手紧紧箍住对方的腰,一只手抓牢铁栏杆,脸贴在小窗上。“走石号这是要启动啦。” 又一波震颤。阮闲把卡在栏杆中的铁珠子也揪出来,直接塞进背包,背在身后。喝完的香槟瓶子顺着倾斜的金属网滚下,叮叮当当砸上地面。 “我们是时候……呃。”阮闲本想说是时候去找涂锐,结果硬是被陡然颠簸的走石号震得几乎要吐出来。余乐不知道从哪里习得的开船技术,把走石号这艘巨无霸开得和山路上的三轮车一样哆嗦。 唐亦步离开窗口,将双臂穿过金属网,膝盖一顶,直截了当地把阮闲压在金属网上。装着铁珠子的背包被撇到一边,牢牢勾着阮闲的肩膀。这个姿势显然很是省力,那仿生人满意的呼了口气,直接把阮闲当成了rou垫。 “你要压死我了。”阮闲艰难地说道。 对方的体重和体温一起袭来,他各种意义上都难以呼吸。 “涂锐回来了吗?”唐亦步委屈地往旁边靠了靠。“如果我还是勾着你,一会儿要震得厉害,你可能会被什么东西严重撞伤。这么多人看着,万一你现场恢复……” “涂锐还没回来,你也不用解释。”阮闲艰难地抽着气。密闭船舱的空气本来就浑浊,连绵不断的颠簸加重了他的不适。“再啰嗦,我就吐你脸上。” 唐亦步哼唧两声,身体向下退了退,将头枕在阮闲胸口。“这样呢?” 如果不是环境实在糟糕,阮闲本想拒绝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可是一道来自他人的呕吐物几乎贴着他的头飞过后,阮闲决定保持沉默,牢牢贴在原来的位置。 巨大的颠簸之中,唐亦步又开始哼那首倒过来的忧伤情歌。阮闲努力平复了会儿呼吸,终于能够再次张嘴。 “为什么倒着哼?”他艰难地问道。“这是卡洛儿·杨的《亦步亦趋》,我能听出来。” 唐亦步不再哼歌,在这个角度,阮闲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和鼻尖。柔软的黑发散在他的胸口,另一个人的体重带来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那仿生人回答。“不过这样像是可以倒回过去,会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嗯。” “介意解释一下吗?” “就像鱼子酱刚开了口就扣在了地上,玉米面包掉进泥浆。”唐亦步抬起头,眼睛里有点阮闲看不懂的情绪。阮闲愣了愣,这很少见,他想。 “它们曾经是我的东西,但我没法让它们回复原样了。”唐亦步声音有点低。“人类管这个叫什么?” 刹那间无数回忆撞上胸口。这次阮闲又有点反胃了,但原因不是走石号的颠簸。 “悔恨。”他同样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