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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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 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 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 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 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 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 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 目,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 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 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 ……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 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 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 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 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 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 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 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 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 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 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jiba酒。他说明天。明天更 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 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 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 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 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 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 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 「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 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 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 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 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 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 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rou, 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 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着, 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 都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 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 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 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 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 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 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 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 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 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 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 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蹑手蹑脚地靠 了过去。不想刚要凑上脑袋,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 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rufang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 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 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 礼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 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 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 香。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 老人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 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二十二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 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 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999年, 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 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也不光姥爷,那年几 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 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 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 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 ——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 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 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 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 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 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 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 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 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 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 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 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 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 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 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 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 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 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 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 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 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 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 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 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 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 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 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 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cao场上 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 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rou,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 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rou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rou!嘿, 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rou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 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 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 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rou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 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 大伙只能cao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 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 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rou是最经 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 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 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 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 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 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 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 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 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 「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 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 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 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 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 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 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 ——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 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 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 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 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 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 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 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 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 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 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 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 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 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 街响彻着,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 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这样。 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 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 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 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 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 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 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 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 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 「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 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 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 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 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 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 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 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二十三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 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 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 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 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 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 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 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 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 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rou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 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 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 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 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 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 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 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 「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 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 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 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 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 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 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 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 「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meimei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 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mama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 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 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 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 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 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jiba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 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 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 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 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 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 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 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jiba记性啊你?」 「我啥jiba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 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 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 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 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 饱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 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 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 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 —「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 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 「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 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99年就解散了 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 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 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 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 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 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 在预告。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 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 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 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 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 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年夏天我在父 母床头柜里搜查出「yin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 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 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 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 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 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 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 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 和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 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sao,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 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 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 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 —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 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 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 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 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 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 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 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 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 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 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 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 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 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 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 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 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 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 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 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 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 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 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 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张凤棠还在说着什么, 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 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 曾是黑的。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 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 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 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 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 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 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 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 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 就像站在戏台上。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 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 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张凤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连珠炮后, 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 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萌萌在水管下 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说给谁听。 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 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哎,对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 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 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