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到了晚上,只有两班和尚道士和容真真母女在守着了,自诩兄弟情深的赵志已吃饱喝足睡了。 容真真穿着不缝底襟的粗布孝袍,腰上系着根麻绳,披头散发,眼眶红肿,在灵前跪着,给她爹烧着纸。 道士念着《度人经》、《玉皇经》、《三官经》,和尚念着《地藏经》、《金刚经》,呜哩哇啦,和着响器敲打的声音,热热闹闹。 及至夜半三更,无论是道士还是和尚,都打起了瞌睡,念得不甚走心了,嘴里熟练的胡混着,反正旁人也听不懂,念到后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这“瞌睡经”到底有没有用,只是花了许多钱,请几个道士和尚来念一念,就好像消去了亡者在世时的罪愆,能让他投个好胎,也能让生者就此安下心来。 也许穷苦之人之所以穷苦,就是上辈子也穷,请不到人为自己念经,所以带着一身罪孽再入尘世,也再次沦为贱命贱身。 而富者无论做了多少恶事,只要有钱,死后请人念了经,来世便可再投好胎,继续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 小马抽空来了一趟,给容真真送了热水和馒头,他对她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点,别饿坏身子了,也劝你娘吃一些,后头还有得熬呢。” 听小马提到她娘,容真真迟缓的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小马踟蹰了一下,提点她:“师父的那些铺面和钱财,不要给出去了,唉……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吧。” 容真真听得稀里糊涂,虽然把这句话记住了,却根本没明白意思。 小马叹息着急匆匆走了,容真真拿着馒头,凑到她娘身边,“娘,吃点东西吧。” 潘二娘木木痴痴的,没有半点反应,容真真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她哽咽着说:“娘,你不要福姐儿啦,你不要福姐儿啦……” 听着福姐儿这三个字,潘二娘渐渐转过头,仿佛被勾到阴间的魂魄又回到了阳世间,她抬手,搂住容真真,一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脊背,一手笨拙的擦去她的眼泪,安慰道:“乖乖,不哭了,娘在呢。” 容真真缩在娘怀里,透过眼泪,看着凄惨的风吹动着白幡,冷冷的烛火晃动着,白幡在墙上投下可怖的影子,张牙舞爪,如鬼怪降临。 她一点也没觉着害怕,如果真有鬼怪,那一定是爹来了,爹在水里泡得发肿,可哪怕他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也一定不肯害自己的女儿。 爹,如果你来了,就请现身让我看一眼吧! 她在心里呼喊着。 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爹穿着那身中山装,脚下只有一只鞋,脸还是看不清,手里提着些什么东西。 她这时忘了爹已经离世了,很快活的扑上去,抱住爹的手,“爹,你回来啦!” 她抬头:“爹,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她听到那模糊的脸上传来一阵笑,是爹的笑声,他很从容的说:“是天太黑了,你看,天还没亮呢。” 她糊里糊涂的点点头,好奇的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爹就很神秘的说:“你猜。” 她一连猜了好几个都没猜着,就耍赖了:“我猜不着,你给我看看嘛。” 她伸手要去拿,可爹把手举得高高的,让她够不着,她急得围着爹团团打转。 等回了屋,娘招呼吃早饭了,她才知道爹带了什么来,高兴的嚷道:“是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 她吃着火烧,抬头发现爹在看着自己——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直觉爹就是在看着她。 她说:“爹,你怎么不吃呢?你快吃呀。” 爹点点头,“这就吃了。” 她心里想:为什么这会儿点了灯,我还是看不清爹的脸呢。 虽然这么想着,可她并没有再问,心底模模糊糊的知道这事不该问了。 一顿饭吃得很慢,可好像又很快。 她听见爹说:“福姐儿,我要走了。” 她很困惑:“你要去哪儿呢?” 爹没有说话,在静默中,她渐渐想起了一张脸。 青黑的,被脏臭的水泡肿了的脸,已经扭曲到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知道爹要去哪儿了。 铺天盖地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她,她大哭道:“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不要走。” 爹还是什么也没说,可她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良久,她擦干眼泪,带着丝泣音道:“你要记得常常回来看我呀。” 恍惚中,她看到爹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没有点头,爹的身影融入黑暗,倏忽一下消失不见了。 一转眼,她茫然的趴在娘的背上,怀中还有一个冷掉的烤红薯。 啊,她记起来了,这是她亲爹死后一个月,那时她还只有七八岁,娘攒了钱,带着她去给爹上了坟,天上只有几颗很淡的星子,没有月亮,娘背着瘦小的她,一起回家。 连娘鬓边的白发,都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在风中轻轻地飘着。 这条路很长很黑,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娘背着她,在黑夜中行走。 她将头埋在娘脖子里,依恋的嗅着那刻入她记忆深处的臭味,一遍遍的轻轻喊着:“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有小可爱送了营养液,还没搞清楚怎么看是谁送的,不过谢谢啦 第22章 赵朋的丧事办得很体面,他的几个徒弟因着心中有愧,尽最大本事为他办得风风光光。 出殡那日的队伍浩浩荡荡,响器、松活、纸活、花圈、挽联、执事、僧道……一应俱全,他交过的那些朋友也来送葬,灵棺后的车队跟得老长。 然而,这么多年交的朋友,也只能充个人头,让丧事显得热闹些,他们不定与棺材里的人有多深的交情,但既然往日打过交道,葬礼上就不能不来,不然就显不出自己是个厚道人。 车队后面是一群半大的少年,来吊唁的客人也许并没有送多厚的帛金,但对于挽联这样能在明处显露的东西,他们是毫不吝啬的。 那群少年手里拿着竹竿,一人举上联,一人举下联,排成两队,齐齐整整的走着。 漫天的纸花洒落,纷纷扬扬如大雪,容真真在葬礼的队伍中,边走边哭,哭得眼眶红肿,哭得声音沙哑。 潘二娘紧紧牵着她,没有哭。 等棺材落到了墓里,乌黑的土一层一层盖上,她才忽放悲声,凄惨连绵,不绝于耳,令人闻之落泪。 来往祭奠的人都可以看到,那林立的墓碑中,有一个妇人紧攥着领口,捶地嚎啕,声声泣血:“老天爷!我这辈子……从没干过一件坏事啊!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痛心切骨,泣不成声。 “老天爷!你不公道!你不讲良心!” 她直哭得晕死了过去。 容真真一面伤心,一面还要把娘照料妥当,虽然在赵家过了四年快活舒心的日子,可年幼时的那些磨练早已刻进了骨子里,苦难塑造了她,在新一轮艰苦来临时,她又能稳稳的站起来,撑住这个家。 赵朋的离世只是这场磨难的开头,饿狼的窥伺将带来更深的打击。 捱到丧事办完,赵志终于迫不及待的想要吞了这块肥rou,他早已等得不耐,只是若在葬礼期间争夺财产,吃相太过难看,会坏了名声,影响生意。 赵朋的徒弟都散去了,一来潘二娘孤儿寡母的不好过多来往,免得惹人闲话,二来拿人手短,收了赵志的钱不好再与他作对。 小马为此感到不安:“我们都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怎么能收了钱做昧良心的事?” “呕,这算哪门子的昧良心?”阿贵剔着牙花,“是谋财了还是害命了?再说了,师父的家事咱们也不便掺合不是?” “明知道人家不安好心……” 阿贵打断他:“关我们什么事?若是师娘自己叫人害了,难道还能怪罪到我们身上吗?”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阿贵上上下下打量小马一眼,不屑的嗤笑一声:“哟,哥几个当中还出了圣人不是?” 小马涨红着脸,捏紧了拳头,愤怒道:“我啥时候说了自个儿是圣人了,你收了好处黑了心肝了。” “怎么?想打?”阿贵忽地站起来,梗着脖子,态度强硬的盯着他,他天生骨架高大,又跟着赵朋出入各个宴席,吃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小马站在他面前,足足矮了一头。 其他人连忙拉住对峙的两人,德子劝说小马:“咱们为师父风风光光下了葬,也不算对不住他,况且你就算说了又如何,就师娘她们孤儿寡母的能保得住财产?说句不好听的,福姐儿本就不是师父的亲生子女,论理也不该得这份财。” “是啊,你要真犟,你横得过赵爷?咱们不像师父那样有排面,到时被赵爷整治了,可没处说理去。” “人家那十块白花花的现洋可不是白花的,你怎敢跟他对着干?” “甭说咱们收了钱,你不也收了,既然好处都拿了,就得学会闭嘴不是?” …… 小马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群师兄弟,都说人走茶凉,可他没想到竟凉得这么快,仿佛眨眼间他们就都忘了师父的恩惠, 他颓然的坐下,默认了他们的做法,并将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大家都这样做,独你一人不做,这样的“清高”人物人人都厌。 他若真的不听劝,往后就别想在平京红白喜事这一行里混了。 见小马妥协了,阿贵嗤笑一声,理了理衣裳道:“周老板要讨个小的,这活儿我接了,咱们哥几个一起分钱,一块吃rou。” 大伙儿都高兴起来,看着众人面上难掩的兴奋,小马心头像被人浇了一瓢雪水,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竟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嫌钱过了师父的手太少,巴不得自己能单干了。 既然摆平了赵朋的那几个徒弟,赵志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的老婆孩子甚至就在容真真家里住着不走了,专等着过几日接手这份产业。 而这时容真真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狼子野心,虽然她很厌恶赵珍一家子,巴不得他们早点走,可既然在血缘上算是她爹的亲人,她就不能这么做,只能少与他们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 可她不与他们打交道,赵珍却自己找上门来。 赵珍偷听了她爹娘说话,知道大伯的家产马上就是自己家的了,想到容真真很快会被赶出去,她乐得险些笑出声来。 在赵志还没有把险恶的嘴脸表露出来时,她把她爹的计划倒了个干干净净。 赵珍找过来时,容真真正在温习功课,虽然心中哀痛得没有一点读书的心思,可潘二娘却坚决不许她荒废了学业,因为这是丈夫生前最大的心愿,也因为这个家需要有一个能支应门户的女儿。 潘二娘不打算再嫁,她情愿为丈夫守一辈子,在她的观念里,女儿先天本就不如儿子,更要多学本事,好招个能干的丈夫延续香火。 赵珍一手遮住容真真的课本,幸灾乐祸道:“拖油瓶,你还看什么看,看再多也没机会读书了。” 容真真擦干因想爹而流下的眼泪,厌恶的拍开她的手,嫌恶道:“谁叫你随意进我房间里来的?给我出去!” “你的房间?哈哈……”赵珍夸张的大笑,仿佛从这样造作的行为中能得到多大的乐子,“真是笑话,这儿很快就不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