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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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霆神色未动,“那可查到了?” “查到了。”李衡州压低了声音,“将军原先没有姓氏,只叫做刍,光和十九年七月十四生的,到今年将满廿四岁了——比我家小娘子大了八岁。” 他自作主张地添了最后一句,还满得意地直起身子看萧霆。萧霆笑笑,还未发话,秦赐已从内室迎了出来。 秦赐拱手道歉:“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萧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虚礼。” 秦赐看起来气色不错,一身白衣,长发披落未梳,却更衬得身姿挺秀,一双灰眸中难得地有亮光,像是堂外正盛的日光返照进盈盈的水里。他延请萧霆坐下,自己屏退下人后亦敛袖品了品茶,明明看着是个胡人,做起这些汉人的风雅事情来却别有一番风姿,眉眼沉定而安宁。 萧霆端详着,“近日有什么好事?” 秦赐猛地呛了一下,端住了,将茶盏放下,“一切如常。” 萧霆在席上伸了个懒腰,复笑了笑,“永宁宫这是在问将军的生辰八字,给将军找婚配呢?” 第32章 容易即回肠 秦赐望了萧霆一眼, 淡淡道:“大约是吧。” 萧霆道:“你心中有数?” 秦赐不言语。 萧霆心中转了几个弯,也想到了:“永宁宫膝下只一个女儿,莫非就是……” “也不见得如此简单。”秦赐手中执着茶盏,神色静默, “我虽是外种, 毕竟姓秦, 永宁宫总要先观望观望。” “永宁宫的算盘,不就是要把你从秦家拉过来?”萧霆瞅着他, 又豪朗地笑了,“哈哈,不论如何说, 你小子艳福不浅嘛!长公主虽是个疯丫头,如今可得罪不起, 你须得小心着应付……” “我省得。”秦赐略有些不耐了,仿佛是烦恼氤氲出来,将那双眉宇微微地压下了。 “你是在担心皇后?”萧霆直接地一语道破。 秦赐仿佛受惊一般抬了下眼, 又立刻收回目光,道:“她自有她的法子, 不必我担心的。” 这话像是赌气, 偏又含着一股宠溺意味在里面。 “过几日孤将北上, 京城的事情便很难顾得,有几句话,总要同你好好说清楚。”萧霆换了一副认真的语气,炯炯的眼神仿佛能直刺秦赐的心底, 看穿他的脆弱、犹豫和不甘愿,“官家虽然年幼不懂事,但官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专盯着人吃的。你是秦皇后亲自栽培上来,多少双嘴都在编排你们的话柄?只是秦司徒受了遗诏与夏冰一同辅政,威势犹在,城中飞短流长又无要紧证据,是以尚可不管不顾。但你也要想想,万一秦家一朝失势,又或者别有用心之人,专拿你们的话柄,来整治秦家呢?” 秦赐静住。 看他的表情,萧霆便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他早已全想过了。不由在心中叹口气,“难道是她放不下你?” 这话有些怪异,让秦赐立刻反应:“不是。”脸色颇为难堪。 萧霆挑了挑眉,到底放过了他,换了个话题,“如今长城以北,水草丰茂,正是铁勒、乌丸人放牧的好时节,本没有仗可打。朝廷在这时候将孤派出去驻防,你说是谁的用意?” 秦赐顿了顿,“夏冰?” 萧霆沉沉地道:“我料想也是他。过去他做尚书令时,孤曾捕风捉影听到过一点他与杨太后的传闻……不论如何,他毕竟是辅政大臣,一心向着官家,清理皇榻之侧,也是必然。” 秦赐道:“那他更应该清理清理广陵王。” “广陵王羽翼虽广,到底没有兵权。”萧霆冷冷地一笑,“多年来困守京城坐井观天,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其实要除掉他,还不是一反掌的事情?” 秦赐沉默。萧霆望向他,“怎么,你同广陵王有怨?” “是。”秦赐这回却答得很诚实。 “除掉广陵王虽然容易,但须得先做齐准备。譬如修木,先削掉旁的杂的枝桠,再去斫那主干,才能做得漂亮。”萧霆笑道,“广陵王的母家表妹嫁了温家公子,这便是那旁的杂的枝桠。司马温育良、骑都尉温珩掌有兵马,温育和管盐铁,温玘近日也授了郎官,更不要说尚书、中书两省之中,还有许多温家的门生故吏……” 秦赐摩挲着茶盏天青色润泽的边沿,“我明白了。”他慢慢地道,“我会同平乐长公主好好相处的。” 萧霆满意地眯起眼。秦赐很聪明,许多重重叠叠的话不需点明,他自可以领悟到三层之外。绕一大圈,萧霆总还是认为要先除温家为上,而时机未熟,只能先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萧霆站起身来,秦赐也随之站起。本是道别而来,萧霆却并没有什么伤感之色,只道:“这些人惯常是窝里斗厉害,真拎到北边去,一个个都会腿软。秦赐,孤看中你,是因为孤相信你,不是那格局偏狭、自私自利之人。” 萧霆的语气虽然温厚,却自含了压迫人的风霜之力,秦赐体会到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却只尝到微微的苦涩。 “末将明白。” “再过一阵,兴许今年年末,孤会上表,请求调你去边关。”萧霆抬手,若有所托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要心中有数。” “是。”秦赐低头应道。 萧霆离去了。方才还燥热的庭院,却在此刻吹来寂静的风,吹过秦赐的白衣,透体生凉。 *** 沙沙声响,夏日里的风总好像传递着许多张耳听不见的密语。 皇帝萧霂坐在宫城里藏书的天禄阁外,听郑太傅给自己讲经,听得昏昏欲睡。眼底瞥见随侍宫女绯红的裙角,便伸手去拽,那宫女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衣衫散乱地不停请罪,萧霂便只是吃吃地笑。 郑太傅很生气,但也拿他没奈何,回去便只会说:“当今官家,顽劣不堪,也不知是谁教导得!” 这话又不知是怎么传入了永宁宫的耳中,温太后不悦,便找由头免了郑太傅的官,又给萧霂换了经师。夏冰早已不做他的老师了,但偶尔还会来经筵上侍座听讲,萧霂见了他,便哇哇地叫冤,只道做皇帝太无聊太没趣了,玩都玩不尽兴,动辄被参谏,太也难受。 夏冰一边哄他,一边却问:“官家近日可有好好儿地去两宫晨昏定省?” 萧霂听了,一撇嘴,“去了去了。” “永华宫也去了?”夏冰还不放心,又问一遍。 “去了。”萧霂说着,又低头道,“朕不喜欢她。” 永华宫杨太后虽年轻美丽,却既不温柔,又不宽容,与萧霂相处之时,总是絮絮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哪里像温太后那般从容大方,每回萧霂去永宁宫,总有数不完的馈赏给他。 夏冰眼神略暗了暗,抱着他在膝盖上,又道:“您纵不喜欢她,她也是您的亲生母亲;永宁宫不是您的亲生母亲,就算对您再好,也可能是假的。” 萧霂歪着脑袋,脚一踢一踢地,“对我好怎会是假的?不是亲生有什么关系,朕是皇帝,她还能不听朕的?” 小小年纪,学来如此骄气。夏冰有些头疼,萧霂从小在各宫之间辗转,受尽讨好,从没人敢对他说一句重话,教他的老师又屡次更换不定,以致误了教导的时机。秉性虽然不坏,但恐怕很难成为贤君。 这都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但夏冰却一时想到了很远。这样的小皇帝,最易被左右cao纵,他必得早做安排,将皇帝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才行…… 有面熟的宫女低下身子,朝夏冰请安道:“永华宫太后请中书令过宫一叙。” 萧霂听见永华宫,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从夏冰怀中一蹬腿下了地。 夏冰掸了掸袖,“臣遵旨,即刻便去。” 鲁阿姊上前来,萧霂眉开眼笑:“阿姊!”便跑了过去。 鲁阿姊牵起萧霂的手,又对夏冰行了一礼,见夏冰领旨而去了,忍不住冷笑一声。 永华宫那位,如今没有实权,理不了事,便全死皮赖脸地扒着夏中书了。 *** 对着菱花镜中那一张苍白的脸,渐渐地目光旁移,便见到自己身后站着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杨芸清冷地笑了一下,“哀家若不这样召你,你便不会来瞧本宫的,是也不是?” 夏冰欠了欠身,“还请太后谅解,如今非常时期,须得避人耳目……” “什么非常时期?”杨芸打断他的话,“哀家看与从前的日子,根本没有分毫的区别!本以为两宫听政,总该两宫相互商量着伺候官家,可到如今,一应的文书只是送到永宁宫去,没有哀家的份!你是中书令,掌管政令上传下达,你且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黄昏的阴影投在夏冰秀丽的鼻梁上,令他眼眸中阴影更深,“如今是淮南温氏一手遮天,不要说下官,便连三朝元老的秦司徒,也只能暂且袖手。但太后亦不必忧虑,所谓物极必反……” “说得好像你也是事出无奈。”杨芸冷冷地抬高了声量,“你同官家明明那么要好,为何却不让官家多来瞧瞧哀家?!” 夏冰叹口气,好像真的很难过,“太后误解下官了,下官今日还问了官家这事情。但官家来时,请太后务必对他宽纵一些,他是小孩子,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 “哀家对他难道还不够好?”杨芸明明在发怒,眼中却蓄起了泪水,“哀家为了他,日日夜夜地吃不好睡不香,便是思量着怎生除去他身边的jian人!哀家只是同他说,要认真读书,不要总往永宁宫跑……” “您越是拉扯他,他便越不向着您。”夏冰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太后怎么就不懂呢?” 杨芸怔怔地住了口,怔怔地道:“那你呢?” 夏冰一顿,“什么?” “那你,你到底向着谁?”泪水簌簌地滑落下来,杨芸垂落了眼帘,拿巾帕默默地掩着泪水。 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夏冰望着她,确实是个美人,垂首哭泣之时,有楚楚可怜的风韵。但夏冰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所有这些,泪水也好欢笑也好,情爱也好仇恨也好,他全都不需要。 他是寒素出身,在门阀大族的虎视眈眈之中能攀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付出了多少,眼前这个只靠生了个儿子就母仪天下的女人,根本不能体会。 自官家即位之后冷落这边,这个女人便愈益偏执,这样不堪的性情,加上那本就低微的家世,如何能与淮南温氏相抗衡? 他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有更辉煌的事业要赴。 杨芸哭着哭着,感到男人靠近了她,将她的头轻轻拥入自己的怀抱。 “下官自然向着太后。”夏冰柔声道。 她抓紧了他的衣襟,啜泣着道:“我在平昌尚有个堂兄,我想将他接来,让他做禁卫官……” “好,好,都依您。” 夏冰说得很动人,但他的怀抱却是冷的,冷得让她在夏日里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 夏冰,好厉害一男的 第33章 细雨湿流光 天气一连晴好数日, 偏到长公主萧雩来访之际却阴了天了。 萧雩一边提着裙角躲在侍女撑开的油伞下,一边不住回头吩咐着扛箱子的下人:“小心着些,拿油布罩好了,可别进了水汽!” 镇北将军府应门的仆人从未见过长公主, 愣了神, 还是后来窜出头的李衡州机警行了个礼:“长公主先进屋来吧, 小人这就去通报将军!”说着冒着雨一溜小跑往里而去。 萧雩先是看见了堂上挂着的那幅画,挑了挑眉毛。俄而她也不管别人, 自己踱了一圈,径自绕入第二进院子,抄手游廊之外是一方青翠的院落, 中央植了一株桃树,黑漆漆的枝丫虬曲着, 被斜风细雨打落了满地的残花,颜色都已辨不分明。 她只在游廊上站了片刻,正觉微凉, 秦赐已迎了上来,道着歉将她往堂上请。 萧雩道:“我看这边就很好, 不需去堂上了。” 长公主任性惯了, 秦赐也只好由她, 便打开了侧旁迎客厢房的门,着人在窗边收拾出两方小案。萧雩施施然坐下,拍了拍手,便有人将那箱子抬进来, 放在房中地上,压出一声重响。待仆人都退下,萧雩才吃吃一笑:“别看这动静,是箱子沉而已。” 她一手敛着衣袖,露出藕白的一截小臂,手指灵巧地在那箱子上的小搭扣轻轻一弹,箱盖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块半尺方圆的玉璧,精致雕琢着彩凤祥云模样,旁边垫着深红的软缎子,更衬得玉璧晶润莹白,仿佛那凤凰是真的在烂漫云间自由自在地遨游一般。 秦赐只看了一眼,便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萧雩摆摆手,“这不是本宫的意思,是永宁宫太后的意思。”她又笑起来,“本宫讨了这个差事,也就是为了能见将军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