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节
仿佛遇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男子在一番大笑之后重新看向宋丸子。 “如此算来,你还是真是我的徒孙,只不过你的阵修之法竟然以周身奇xue拟作星宿,以自身为阵盘,我还真是从未想过。可惜了,你要不是修了此法,我还能将我的青玉阵盘传给你,连着这压制心魔所用的六欲天你都可以一并拿去,现在,我却要怕你不道心不坚,一心依赖这阵盘,反倒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见自己的“徒孙”还是呆呆傻傻的,宋玉晚一挥手,将一股精纯的力量打入了宋丸子的神魂之中。 那股力量竟然是魂力,不多时,宋丸子的神魂之痛就好转了许多。 “你是宋玉晚,玉晚道君?”颜色迥异的双瞳中渐渐有了神采,看向这青衫男子。 “没错,你在幻梦之境里喊了我爹的。” 与上善的随和可亲截然不同,宋玉晚的身上总有股端方刚正之气,要是穿上凡人的官服,那就是个标准的御史大夫模样,现在这一身长衫,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清正严明的教书先生。 顶着这么一番样貌,他说出的戏谑之语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按辈分,你是我的师侄,叫我爹,是逾越了。” 当场认爹这事儿被正主儿听了个正着,宋丸子的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只笑了笑说: “按辈分,我也跟阵修苍米学过星辰之术,也能算是您的师妹,为了脱身,还给自己矮了一层辈分。是您赚了呢。” 宋玉晚突然觉得不给这丫头注入魂力,只让她呆呆傻傻不说话,其实挺好的。 得知眼前的“宋玉晚”不过是他留在自己阵盘中用来看守六欲天的神念,宋丸子不由得暗自心惊,就这一股神念已经有了更盛郁长青长老等人的威势,可见这宋玉晚果然修为高深至极,也难怪桑墨如此忌惮于他。 “我想知道些桑墨和上善的旧事,还请师兄赐教。” “叫师祖。” 宋丸子:“……” 她痛痛快快地叫了。 宋玉晚应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有些亏,却被宋丸子这一声之后砸过来的一堆问题给砸忘了。 “上善啊……你之前所去的环境不就是数千年之前么?怎么,上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竟然还没弄清楚?” 宋丸子缓缓摇头,说: “不,我并不是怀疑上善,而是,我怀疑桑墨能给人种下心魔。”宋丸子还记得自己从微予梦的神识里强行剥出来的蠕虫。 有了心魔,人就会变得极其偏执固执,甚至生出恶念做下恶极之事,哪怕是上善,也会行差踏错。 “种下心魔么?我追杀他上百年,还真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宋玉晚直觉是不信的,桑墨能控制心魔,为何不先用心魔把自己这个宿敌逼疯? 他说:“心魔之劫乃天道所定,又怎会让某个人掌握呢?” 天道所定? 宋丸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点思绪却又转瞬而逝,抬头看看那片星海,她又问宋玉晚:“您是如何做到,让桑墨怕您,又要找您的?” 第316章 约定 “你可知道, 数千年前的修士是什么模样?” 听见了宋玉晚的发问,宋丸子愣了一下。 托身于《上膳书》中当了一回书灵,随着上善道君走遍了玄泱界的千山万水,数千年前的修士,宋丸子见了不知多少, 她认真想了想, 才对宋玉晚道: “争强。” “这二字,倒也贴切。” 青袍男子一挥手,身边出现了一把藤椅,他转身坐下, 英朗的长眉微微一皱,仿佛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在你心里, 道是什么?” 见他做要谈古论今长谈的架势,宋丸子想到这里是自己的神识所在,也一挥手, 却是变出了一个软靠,她倚在上面,手里还出现了一包蛋黄蚕豆,咸蛋黄裹在蚕豆上,又香又咸, 衬着蚕豆的脆, 正是她常做的味道。 瞪着宋丸子,看她在软靠上舒舒服服地晃了晃, 嘴里嚼着蚕豆,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在你师祖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我受伤呢,不能久站,更不能饿肚子,哪家的坏师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徒孙所难吧?” 宋丸子这般振振有词,宋玉晚只觉得自己要是跟她计较,就失了气度,可要是不计较,又觉得心里实在是不舒服,看她嬉皮笑脸吃着蚕豆,只能说:“哪家的徒孙,会当着师祖的面吃独食?” 一纸包的蚕豆立刻捧到了堂堂玉晚道君的面前。 拈着一颗蚕豆,玉晚道君仍是觉得心里不自在,可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计较,只能接回之前的话头。 “且告诉我,道,在你心里是何物?” “是眼睛。” 手伸进装蚕豆的袋子里,宋丸子眼眸低垂,答案看似随意,却也郑重。 是眼睛? 接着,宋玉晚又听她继续说: “也是心。我曾眼瞎心盲,不辨好坏是非,不懂人心善恶,有了道心,才觉得不至于是个真瞎子。” “难道,你寻真问道,求索长生,就是为了把这世间看个清楚?” 宋玉晚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做过无数大事,杀过无数狠人,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修士,那些人可从没有一个,会说自己绝轮回入仙路是为了一个如此的理由。 倒不是说这缘由是如何的浅白简单,而是…… “要是为了这个理由,你又为何要修真呢?” “这个理由怎么了?”宋丸子指间的蚕豆从蛋黄味儿的变成了五香的,“世间有看不完的人心,听不完的故事,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修世间道,便知道善有持、恶有果,有人持善而行,有人善心不泯,有人身在无间心怀天下,也有人舍一生情爱度无数苍生,要不是有我的道,我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是这等精彩,我得为了这份精彩活下去,活久一些,有什么不对?师祖啊,你的见识还是少了点儿。” 宋丸子的眼神儿,还有点嫌弃。 “咔嚓。”原本若有所思的宋玉晚听了最后那句话,将手里的蚕豆捏碎了。 “更何况……七情六欲,善恶是非,本就是人行于世间的依仗,不管是何种道,说到底,离不开它们。我生性跳脱不羁,修不来无情道,又不是个执拗不放的,也修不来有情道,现在这般,可叫做是‘观情道’,能凑一把热闹,兴致来了还能搅浑水,正适合我秉性,不是挺好么?” “嗯……”察觉到自己几乎要被这徒孙说服,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师祖啊,你问我的道是什么,我可是掰开揉碎跟您说明白了,您该跟我说上善的事了。” “你说我们那一代修士皆是争强之人,确实贴切,可强到了极致是什么呢?便是争天。”宋玉晚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了头顶的星海,看到了时空的另一端,那里,群雄并起,天下争锋。 远古之时,人们敬畏着天,天道能毁灭侉人,能庇佑世间万物,可随着祭司们的消亡,人们对天的敬意也渐渐淡去。 各种道统出现在了玄泱界的土地上,如他宋玉晚远去北洲侉人密藏承得星辰阵法一样,也有无数修士认为自己感悟的道才是人间至理。人族与异族的战争以侉人的彻底覆灭而告终,修士与魔修的第一次大战也以修士们的胜利而结束,那无数道统之间的纷争,却好像能打到天荒地老。 “偌大一个中洲,便有大大小小几千个修士自认道祖,他们划地自治,圈养凡人,广收门徒,凡人须得敬奉他们为神,不然,就会面临无尽的折磨。” 在这样的混乱中,强者吞并弱者,变得越来越强,而强到了极致,他们便看见了天。 “天道,犹如一个框子,他们触及到了边界,便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被束缚的强者,又如何称得上是强者?” 于是,人与天的战争,便打响了。 那时的修士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会信奉,天道阻碍了他们,他们就敢讨伐天道。 “有些修士还研制出了压制天道的办法,比如用九件大逆之物镇压天道,还险些成功了,可惜那大逆之物差了些。天道自然也有反击,修士们突破金丹之时必须要闯过心魔劫,便是那时候定下的。” 宋玉晚当时已经是金丹后期修士,看着天上如铁壁倾轧般的黑云和无数道紫色的电光,听着天道的声音从他们的心里传出,那一刻他的心里生出的并非是对天道的敬畏,而是愤怒,为这施加给了所有人的桎梏,也为了自己的弱小,在天道的意志面前,他毫无反抗之力。 “心魔劫的出现,并没有让修士们重新敬畏天道,而是更加前仆后继地去寻找逆天之法,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 宋玉晚并不是随口问宋丸子的,里面也存了考校的心。 宋丸子正吃着蚕豆听得认真,突然让她说话,她放下已经要放在嘴里的蚕豆,说: “因为天道会愤怒,会愤怒,便会被讨好,有了喜怒,就有了缺点。” 这话实在冷静犀利,真不像是个磕蚕豆听故事的人能说的。 一身青衣的宋玉晚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就像荒原里的土狼去挑衅狮子,强壮的狮子会杀死土狼或者吓退土狼就再不理会,病弱的狮子则要做出狰狞之态,防备所有的土狼。” 天道,就像是一只病弱的狮子,让土狼们心中生出了将之生吞活剥的希望。 “过了几年,我成就了元婴,就在我也打算用星辰阵法蒙蔽天机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个人,就是上善。” 上善和宋玉晚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那些修士仰起头,眼中看见的只是如何成为突破天道的强者,而上善的头永远低着,他看见的是足下土地,和上面生活的人们,凡人也好,低等修士也好,哪怕是混血的异族,他都将之视作一样,并且努力庇护他们。 亲眼看见了上善是如何祭天的,宋玉晚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他可以布下星阵,等上善将天道请下来,用阵法将之困住。 他带着无数珍宝去见了上善,将自己心中的想法与他说了,上善却拒绝了他,因为他是诚心请来天道庇护黎民的,在他看来,天道是好的,至少,只要一点灵食,就能换来他的庇护。 “他说,天道总好过人心。” 天道好过人心,这话,锋芒毕露的宋玉晚是不信的,在他看来,天道蛮横无理,根本做不到真正的公平,也给不了世间真正的公道。 上善反问他:“又有谁能给这世间真正的公道呢?若真有真正的公道,为何你我长生千年不老,凡人却几十年便是一趟生死轮回?能够庇佑弱者,限制强者,这天道已经足够好了。” 宋玉晚是个心性坚硬之人,不然也不会施计让荒山三部几千年来都被修士奴役。 见自己说服不了上善道君,他实在不肯放弃,便跟他定下了十年之约。 “十年中,我帮他在玄泱界救人,向他证明我虽然是个想要逆天之人,也有一颗能庇佑苍生的心,不会做的比天道差。” 许下这个约定的时候,他们击掌立誓,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上善的笑容又是何等的温文真切。 恰如那夜清风明月,数千年弹指一挥间,长生漫道上转身一万次,也不再复那时的悠悠风月。 思及旧事,青色的人影竟然恍惚了两下,他眼唇紧闭,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只是一段神念,不该有太多的情,不然七情攻心,你这小小的神识世界可装不下我了。” 宋丸子赶紧又“变”出一盘子的吃食递了过去,这次里面是裹了桃子酱的炸虾丸子,她在幻梦之境里跟上善学的做法,专门用来哄孩子的。 “您辛苦,您辛苦……师祖啊,那这约定,到底谁赢了?” 听了这问题,宋玉晚挑眉,尽显丰神俊朗:“你可知,我从未输过?”他可到底是让玄泱界众人念念不忘数千年的玉晚道君。 宋玉晚赢了,可他也反悔了。 十年赌约,也是十年相伴,三千多次日月轮转,四十多次季节变幻,他们的脚步自海角到天涯,宋玉晚看着上善济世救人,借天道之力,庇佑了一地又一地的百姓,他的心中渐生了一个疑问 ——他自己,可能做到上善这般? 他做不到,非只是他,他所知道的那些英雄豪杰,身上纵然破天之能,心中却未必有重建秩序的心胸。 要是这世间真有一个人能够突破天道的桎梏,给这世间真正的公正,那就应该是上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