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大雪封路,能做的事便少了,路上的行人也少。 扶苏看着银装素裹的街道,心里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渐渐觉得死后的奇遇远得当真是一场梦。他回到秦朝以后,其实一直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并没有真正去思考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当真正触碰到战事与天灾人祸,他才发现人果然渺小得很,任你是天子也好君王也罢,在生死与灾祸面前都是一样的,既无法逃避生死,也无法逆转灾祸。 在邯郸郡的时候,扶苏看到了不作为的官员会给地方上带来什么灾难;在赵韩几国的覆灭过程中,扶苏看到了君王一旦昏聩荒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想要大秦长治久安、千秋万世,并不是靠一张嘴就能说成的,也不能只靠一两个人去完成。 扶苏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忽地想到了许久未曾去拜访的韩非。 他顿了顿,转道去叩韩非的门。 开门的是个乖巧安分的仆僮,见扶苏来了,仆僮忙喊道:“大公子。” “韩先生可在?”扶苏问道。 “先生在的。”仆僮把扶苏往里迎,和扶苏说起韩非的近况。韩非精神还算好,只是不怎么出门,等闲不会到外面去,书倒是天天有在看,偶尔也会提笔写些文章。总的来说,虽然活得没什么劲头,但好歹活着。 扶苏随着仆僮入内,很快见到坐在那看书的韩非。 看到扶苏,韩非放下手里的书起身相迎。 两人相对而坐,扶苏关切地询问韩非这边可有什么缺的,韩非摇摇头。 自从韩国降秦,他越发地沉默了,整个人也清瘦消沉,外物如何他并不关心,炭火够不够暖和、饭菜够不够美味,他都无心关注,反正饿不死冻不死就行了。 外面又簌簌地下起了雪。 扶苏也沉默下来,安静地坐在韩非对面。 他虽曾有过与别人不一样的际遇,如今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正是因为要重新面对生命的渺小与短暂,他才会开始思考到底该如何将这短短几十年可以做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 有些困惑与彷徨,他不知道该和谁说,更不知该向谁请教。 他会临时起意绕来寻韩非,不过是想起韩非写过的那些文章,想到韩非这里听听韩非的一些见解而已。只是韩非现在的状态,明显不适合聊这样的话题。 扶苏喝完一盏茶,搁下茶盏对韩非说:“打扰先生了。” 扶苏正要起身离开,韩非开口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疑惑?” 扶苏一顿,又坐了回去,见韩非抬眼望向自己,又想起初见时韩非的翩然风姿。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最近在思考的事告诉韩非,天下虽未定,但隐隐已经有了一统之势。 打天下只需要举国上下拧作一团,一鼓作气打过去就好,可打完之后呢?如果大秦成为天下唯一的主人,要怎么样才能不重蹈周王朝覆辙,真正做到百官各司其职、百工各执其业,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动乱? 韩非听完扶苏的话,静默许久。 这个命题太大了,哪怕他是研究了一辈子的法家专著,也没法给出太好的答案。 站在国君的角度,想要牢牢地掌控整个国家,自然是尽量把所有权利都抓在手里,谁听话就分谁一点,谁不听话就予以严厉的惩处,平时要提防所有有可能钻空子的家伙,包括但不限于枕边的女人、身边伺候的人、皇亲国戚、朝廷官员等等。 总之,把所有人都当做工具来使,按照严格的律法来限制所有人的行动,永远不被任何人蛊惑,是当一国之君的基本素养。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拟定一个新制度,在英明的国君领导下国君当然会蒸蒸日上。 但是,扶苏已经发现了这套制度的问题所在:没有人能保证每一任君主都是英明的。 哪怕是同一位君主,也无法保证他年轻时英明神武,老了以后也英明神武。 这样一来,这套站在君王集权角度拟定出来制度出现了最大的漏洞:君王本人或者他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利用这种集权来扰乱整个国家的秩序。 韩非有分析过这些问题,但也只是劝君王提高为君素质,注意警惕别被身边的人狐假虎威干坏事。 韩非说道:“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法。” 哪怕是有,就嬴政那脾气也不可能采纳的,嬴政本质上是个十分专横的人,你说他爱听的他肯定能听进去,说他不爱听的他压根不会认可,哪怕你绞尽脑汁往十条建议里塞三两条私货,他也会精准地给你挑出来,欣然采纳剩下几条。 世上估计没有愿意往自己身上套枷锁的君王。 主强臣就弱,主弱臣就强,这本就是必然的事,想要靠某种制度让两者始终维持在平衡状态根本不可能。 不过,韩非还是给了扶苏一些建议,替扶苏完善他和嬴政提过的那一套职官制度。 到一统天下之日,正是官制革新的最佳时机。 秦国这些年来一直用的是郡县制,倘若将来秦国真的能一统天下,估计也会全面推行郡县制。 用郡县制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而不是靠分封让宗室子弟、世家大族来完成对地方上统治,前面是没有经验可以借鉴的。要是从一开始就能拿出一套更完善、更高效的职官制度来搭配郡县制,即使仍是不可能做到一劳永逸,至少可以避免许多问题发生。 扶苏在韩非住处待了许久,直至外面雪略小了些,他才带着刚才记录下来的一叠文稿离开了韩非住处。他带着文稿回到家中,却发现竹熊们趴在院门边探头探脑,像是在等着他回来。 扶苏迈步入内,挨个揉了揉它们的脑袋,它们便齐齐领着他往书房那边走。 扶苏迈步入内,发现屋里已经烧起了火炉,看着十分暖和。在他们以前常聚在一起看书的横塌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随着李由去了渔阳县的张良。 张良见扶苏回来了,往他杯里斟了杯热茶。 扶苏算是明白竹熊们要告诉他什么了。他坐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惊讶地问张良:“怎么回来了?” 张良说道:“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太适合管事,留在渔阳还不如回来读读书,给你出出主意。” 他和扶苏说起渔阳郡的情况,一开始他们三人倒是配合得挺不错,不过等事情步上正轨,他就有点散漫了,手里的事基本扔给底下的人去忙活,李由对他这种做法有些看不过眼,觉得他在偷jian耍滑。 张良觉得李由是榆木疙瘩,安排别人做事怎么就不是做事了。 陈平夹在中间挺难办,一天天的,明明还是个少年郎,头发都要愁没了。开春他跑齐国去闲晃,就是觉得和李由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良琢磨着这也不是事,索性举荐个人顶替自己的位置,自个儿回咸阳来了。 反正渔阳郡那边的问题差不多都解决了,有李由和陈平坐镇已经差不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实在没必要杵在那边和李由硬杠。 扶苏听了觉得两边都没错,只是做事风格不同罢了,这一点在他们出发前他就看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张良能回来扶苏还是挺高兴的,他说道:“这么大的雪,许多地方都被雪堵了路,亏你还能回来。” 张良说道:“无非是多绕些路罢了,总能绕回咸阳来的。”他见扶苏从外面拿了叠文稿回来,便问扶苏刚去哪了。 扶苏老实回答:“我去见韩先生了。” 张良沉默了一下,问道:“韩先生怎么样了?” “精神还算不错,只是瘦了不少。”扶苏拿出文稿给张良看,想和张良也探讨探讨还有没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打仗的事他们插不了手,目前也只能考虑一下战后之事。不管将来能不能说服嬴政采纳这些建议,早早做好准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两人虽分别多时,却丝毫不曾生疏,很快又就着韩非给的那些建议促膝而谈,你来我往地讨论其中有哪些部分值得参考。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思考人生.jpg 嬴政:想什么想,干他娘的! 第116章 冬衣 扶苏和张良一商量,还真商量出点东西来。 目前国子学和云阳学宫都已经推行考核制度,博士们入职要考核,学生们结束阶段性学习也要考核,不管学生还是博士们接受度都挺良好,咸阳一带的隶卒也基本做到了“先培训再上岗”,接下来的伤兵再就业也已经着手筹备岗前培训课程,基本是以零基础教学为基础给他们安排快速高效的教学内容。 这两边的教学与考核针对对象不同,一边是针对中层官员储备人才,出来至少是个县官;一边是针对底层隶卒,培养出来的全是要干实事的基层能吏。 可以说,除了不培养武将之外,这两个地方正在批量培养大秦需要的中低层官吏。 这两个地方出来的生员,可以说是最先适应“考试”这一事物的一批人,想入学要进行摸底考、想升班要进行阶段性考核、想毕业还得进行综合水平考试,要是有那个月一次试都不考,他们可能会觉得缺了点什么,浑身不舒坦! 既然要推行新的职官制度,不如按照职务要求进行全国性的选拔考试,天下人才掂量一下自己所擅长的方向报考对应岗位,考上了可以由对应衙门面试上岗,考不上的打发他们回去边种田边学习,下一轮再战! 这事儿可能需要投入比较多的人力物力去完成,但是至少可以保证选出来的人才能够各司其职,足以胜任自己即将赴任的岗位。 有了这个方向,能讨论的东西就多了。 首先,许多岗位现在是还没确定的,得讨论一下要怎么设置才能让嬴政接受;其次,确定了岗位还得讨论一下考核方案,一些基础的东西肯定所有岗位的人都得会,可以考虑设置一个共同的考试先筛选出有资格进入下一轮的人选,随后才进行针对性的考核。 这些详细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讨论出结果来的,扶苏和张良每夜便秉烛夜谈,交换自己的想法,白天扶苏要忙朝中的事,张良便又拜访咸阳诸贤,和他们探讨两人交流时想到的问题,晚上再回来继续和扶苏讨论。 有张良在,扶苏连上朝和干活时都精神了不少。 嬴政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叫人一查探,才晓得张良从渔阳郡回来了。 对于张良放着官不当,又跑回和扶苏凑一起每天嘀嘀咕咕地商量事情,嬴政是有点看不惯的。且不说这张良男生女相,长着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光凭这家伙的出身与心性,嬴政就觉得防着他三分。 可惜他那傻儿子对张良信任得很,人没回来他蔫了吧唧的,回来以后又精神抖擞。 嬴政不喜归不喜,倒也没生出把张良从扶苏身边弄走的心思,年轻人之间有话可聊很正常,要是非让扶苏把人赶走,说不准扶苏心里更惦记着。 嬴政不动声色地叫人盯了几天,没盯出什么问题来,也就把这事揭过了。 张良回来后不久,入冬后延绵已久的大雨雪总算停了,各地虽有晴有雪,但前段时间那种大雪已不多见。 蒙毅管着雪灾之后清道的工作,天正式放晴之后便带着乡勇和俘虏们到各地去清除积雪,好赶早把运粮的路给清理出来。 扶苏通过直邸让各郡组织灾后的善后工作,至少要摸清有没有受灾特别严重的地方,又给各地居养院和李信那边分送织造坊赶制出来的冬衣。 幸运的是,为了研制纸甲,今年造纸作坊那边做了一大批楮皮纸。 众所周知,用不同的原料来造纸,做出来的纸颜色、软硬度大不相同。 竹纸原本是偏黄的,经过特殊涂料涂布之后可以变得雪白细腻,这属于书写用的高端纸;由芦苇和秸秆混合制成的纸则比较粗糙,颜色也不好看,大多用来当低端草纸用。 扶苏叫人研制的这种楮皮纸是取用楮树皮做成的,它的特点是比较有韧性,耐穿又抗寒,还具有一定的防水性,可以针对不同的功用选择用多少层。 现在普通百姓所穿的冬衣多种多样,要么是野兽皮毛凑起来穿,要么是把芦花草籽柳絮杨絮之类的收集起来塞进布里缝起来穿,臃肿笨拙不说,保暖性还不太强,一般人到了冬天都选择呆在家里不出去。 由楮皮纸做出来的“纸冬衣”,至少防寒和轻便这两点上远胜于现有的冬衣。 本来扶苏是想着用这些楮皮纸做一批纸甲试用的,现在突然来了场大雪,他便叫织造坊连夜开工赶制冬衣。 大雪虽然听了,冬寒却远远还没结束,别的都是次要,最要紧的还是不能冻死人。 有新式纺车和织机在,冬衣需要的布帛飞快生产出来了,所有女红熟手都投入到了冬衣生产线上,很快利用布和楮皮纸缝制出了十分保暖的“纸冬衣”,分批送到了最需要它们的人手里。 至于纸甲的研发,慢慢来也不迟。 随着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一批一批冬衣送往李信、蒙恬他们所在的地方,也送往各郡收留鳏寡孤独的居养院。 楮皮纸的数量还是有限的,普通百姓的需求目前还顾不上,暂时只能把它们全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不过这也足够了,拿到这种新式“纸冬衣”的人,不免都会和人讨论几句这种全新的御寒衣物,这个过程中自然要提到扶苏这个给他们赶制新冬衣的人。 别人怎么样不说,至少这些人身上暖和了,心里也暖和了,都想着一定要打好这场仗,尽早拿下楚国来回报他们英明仁厚的大王和公子! 相比秦国将士突然振奋起来的士气,楚国这边情况就比较糟糕了,虽然楚国位置偏南,没有遇上秦国那样的大雪,但是楚国这一年的天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