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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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今夜饮了酒水的缘故,听到这稚子的絮语,谢长庚忽觉胸腔之中,一阵闷意,暗暗翻涌。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盖好被,柔声说:“睡吧。” 熙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眼说:“我睡不着。” “为何?你不睡觉的话,你娘亲……” “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他说。 “我刚才梦见她。我想她了,睡不着。”熙儿轻声说道。 谢长庚顿了一顿。 “她现在到哪里了,大人你知道吗?”孩子问。 已经三个白天,今夜过去,亦满三夜。 照队伍的速度和他们西行的军道路径,今日应当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过只是初始而已,距离天山,路途迢迢。 还要经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过独登山,关山重重,再西去数百里,最后才能抵达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终点。 “她在路上了,到时候,就会回来的。” “睡吧,很晚了。”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说。 孩子咬了咬唇,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没片刻,又睁开眼。 “屋里这么暖,可是她今晚上会睡哪里呢?要是又下雪的话,她会不会很冷?” 胸中那翻涌着的闷意,仿佛再度袭来。 谢长庚感到胸膛里仿佛一阵发堵,慢慢地吐出一口闷气,柔声道:“放心吧。有人和她同行,会照顾好她,让她有地方睡觉,也不会冷的。” 熙儿不再发问了,只闷闷地说:“我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我都不敢和她说。她不会答应的。” “大人,我做梦都想快些长大,这样我就能保护她了。” 谢长庚的声音低沉:“睡吧。” 那孩子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终于再次睡了过去。 谢长庚不想回城。但他必须回。 明日一早,他的部下和属官都会在衙署里等他露面,商议马河谷戍城的事。 这是大事,他不能不回。 他望着身畔这沉沉睡着的孩子的眉眼,看了片刻,替他盖好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出屋离去,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 慕扶兰离开的第七天,入夜,谢长庚才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被告知,他母亲叫他一回来,立刻过去见她,说是有事。 最近实在太忙,谢长庚天天早出晚归。 人在节度使府里的话,再忙,他早上必也会去谢母那里走一趟的,但晚上,实在没这个空,也就略了过去。 也不知她到底何事。 谢长庚问管事,管事摇头说不知,迟疑了下,又说:“老夫人瞧着不大高兴,问了一晌午,叫大人您若是回来了,便立刻去见她。” 谢长庚匆匆赶了过去。进了屋,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着脸,气鼓鼓的模样。 谢长庚走到面前,见礼说:“最近事忙,晚间没能来母亲这里问安,是儿子怠慢了。娘叫我来,何事?” 谢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袖,问道:“庚儿!慕氏跟前养着的那个干儿子,跟她到底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 谢长庚看了母亲一眼:“娘此话何意?” 谢母压低声:“我听说,那孩子和慕氏生得有些像。娘就寻思着,会不会是慕氏自己的种?否则,非亲非故,她年岁也不大,又不是铁定不能生养,怎么就会把这么一个认养的儿子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便是当真要抱养,谁不是挑不知事的养,会像她,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带回家?” 她的脸上,露出疑虑的神色。 “娘寻思着,会不会那孩子就是慕氏自己和别人生的野种,欺负你老实,带回来养,却跟你说是认的干儿子!庚儿,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能……” “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哪里听来的这些?” 谢长庚突然大喝了一声。 谢母吓了一大跳,愣住,回过神来,见儿子眉头紧皱,小声嘀咕:“你别管哪里听来的。反正娘是为了你好!娘怕你吃亏,想到了,这才提醒你的!你这是怎的了,和娘这么说话?” 谢长庚定了定神,极力抑下胸中涌出的一阵烦闷和无名的怒气。 “娘你多虑了!绝无此事!” 他顿了一下,语气加重。 “你凭空诋毁慕氏,外人若是知道,等同儿子蒙羞,这个道理,娘你难道不懂?往后,无论是人前,抑或人后,休要再提半句如此的荒唐之言!” 儿子神色之严厉,前所未见。谢母一时胆怯,再不敢说什么了,忙道:“娘知晓!怎会出去乱说?不是怕你吃亏,这才私下提醒你吗?” “你最近天天的忙,人都见不着,肚子饿了吧,凤儿……” “好端端的,娘你怎会想到那孩子?是不是你跟前的人提及?”谢长庚打断了母亲的话,忽问。 谢母一愣,急忙摆手:“没有没有!你莫冤枉凤儿!她半句也没说慕氏不好!是娘自己忽然想了起来,叫人去打听,知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和慕氏竟有几分像,娘就自己胡思乱想了起来。” “娘,你代儿子转告戚氏,还有她跟前那个伺候的……”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到门后,突然,一把打开了门。 门外,正趴在门上的秋菊忽听到似要提及自己,愈发竖起耳朵,毫无防备,“噗通”一声,一头摔进了门槛,抬起头,见谢长庚站在面前,两道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脸色发白,顾不得疼痛,慌忙爬了起来,跪着,不住地磕头,结结巴巴地说:“方才是戚娘子听说大人回了,做了宵夜,命奴婢来问一声……” 谢长庚说:“去告诉戚氏,说是我的提醒。此事,我不管初衷怎样,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半句捕风捉影之辞。” “是,是,奴婢这就去说!” 秋菊从地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头,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对自己母亲说:“娘你歇着,儿子还有事,先去了。” 第58章 娘亲走后, 每日,熙儿写完字,都会在一张习字的纸上,添一道杠。 等越添越多, 填满这一张纸,娘亲就会回来了。 他握着笔,仔细地画了今日的那条杠。写完,数了一下。 一共十五道。 他再次数了一遍。 还是十五道。 离娘亲说的六十道,还差一大截。 他用镇纸压了,转过头,问正在关窗的侍女:“外头是谁在吵?” 方才还在写字的时候, 他就听见院子外,随风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听起来,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马场里, 除了马匹的嘶鸣和大风吹过草场的声音,平日里,都是很安静的。在这里做事的仆妇,也没有人敢这样大声地嚷嚷。 侍女关紧了门窗,尽量将那声音挡在外面,转身笑着道:“小公子不要听。等下人就走了。” 吵嚷声却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歇。 熙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 忽然朝外走去。 院门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奉命在此执护卫之责的梁团, 将要强行闯入的谢母给拦在了外头。 sao动之声,将马场里的人吸引了过来。众人三三两两,远远地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管事闻讯而至,见状,急忙将人驱走,不准在此停留。 谢母气恼万分,吵嚷之声,越来越大。 “……我是你们节度使的亲娘!我知道这里头有个小孩!我来,不过是去看一眼那孩子。你们竟敢阻拦,不让我进去?” 她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梁团的脑门上了。 梁团命身后的护卫拦着,自己跪了下去。 “老夫人息怒。小人怎敢对老夫人不敬。只是此前,小人曾接过大人的令,无大人的许可,无论是谁,都不可放行。恳请老夫人恕罪。” 谢母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怒道:“我是外人吗?我儿子会让你拦我?你敢如此无礼!我就不信,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能把我拦在外头!” 谢母本一普通妇人,虽无多大见识,但早年,也不算恶极之人,只是这几年,随着儿子的发迹,她不但自己得封诰命,在谢县,上从地方官员,下到左邻右舍,哪个对她不是奉承拍马,渐渐也就变得越来越目中无人。 对慕氏收养的那孩子,她既起了疑心,又怎能轻易消除?在儿子的面前,她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这些天,心里却跟猫抓似的难受,正好听说慕氏仿似掺和了土人的事,有事走了,有这机会,不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怎会作罢?只恨不知那孩子被儿子藏在哪里。 恰前两日,节度使府收到刘后从京城赐下的贡品,里头有些河西这时节罕见的鲜果。当日,果子除了送到谢母面前之外,那秋菊百般打听,回来对谢母说,管事叫人也发去了马场。谢母疑心那孩子被藏在了马场,趁着今日儿子出城,一早便以出来散心为由,叫人备车,找到了这里。 她不辞劳苦,一路颠簸,好容易到了,没想到竟被人拦在外头,怒火中烧。 “给我让开!” 喝了一声,扬起手里拐杖,朝着对面就打了过去。 梁团不敢躲,硬生生地吃着杖击。 马场管事本来,在旁苦劝,请谢母去自己哪里先歇脚。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脸,谢母怎肯罢手。啪啪啪啪地抽。 梁团半步不让,说:“老夫人,你便是打死我,没有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能放行。” 谢母愈发愤怒,咬牙道:“好,好,今日我便打死你这以下犯上的东西!打死了你,看我儿子能把我怎样!”说完,又高高扬起拐杖。 就要再次击下之时,对面院子的那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来一个孩子,说:“老夫人,你是要找我吗?” 谢母循声看了过去,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侍女从后追了出来,焦急地道:“小公子,不要出去!” 熙儿仿佛没有听到,快步走到梁团的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梁团怕他受惊,说:“小的无事!小公子你快进去!” 这孩子摇了摇头,转过脸,看着谢母。 “老夫人,你就是谢大人的娘亲?他们都是好人,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