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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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帝紧接着问,“雀奴觉得什么官职合适?” 今早崔进之才传递过太子的命令,自己若是不听话,日后只怕讨不得好果子吃。可又不能让父皇觉着自己和他离心,否则这恩宠日后就没了。 李述慢慢笑道,“儿臣一介女流,不了解朝政,哪里知道什么官最合适呢?……哦对了,儿臣隐约记得有个官名叫什么‘监察御史’,好像是个八品小官,兴许合适呢……不知道父皇觉得如何?要是儿臣说得不好,父皇就当儿臣是一派戏言,可别罚儿臣啊。” 说着李述竟委屈地摇了摇正元帝的袖子,摆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监察御史,这是解决困局的唯一方案。 只有正八品,品阶虽低但权限却广,有权监察百官,是一个低调但有实权的官职,父皇一定会满意的。 可同时……管理御史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兰陵萧家的萧降,萧家也是绵延百余年的世家,跟郑仆射一样,萧降对寒门弃如敝履。就算沈孝进了御史台,只怕在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能不能熬出头还要另说。太子与世家对这个安排一定也很满意。 正元帝果然对李述的提议十分满意,点了点李述的鼻子,笑道,“你这个瞎猫,倒是能抓住死耗子!郑爱卿觉得如何?” 郑仆射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萧降可是最重门第的人,谅他沈孝在御史台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过几年等陛下忘了这个人,再将他一脚踢出京城好了。 于是郑仆射不再争辩,拱手道:“臣谨遵陛下懿旨。” 仿佛在万丈高空中走过了百米钢丝,李述后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化解了一场风波,正元帝看起来心情甚好,和李述一道吃了顿御膳。出宫后李述又在街上逛了一遭,直到天色将暮这才回府。 李述刚下马车,上了台阶正要往门内走,忽听马蹄疾驰的声音,她转过身去,见一匹鲜红的大宛良马如火一般疾驰而来,在她门前骤然勒马。 马儿嘶鸣一声,还未站稳,马上的人已径直跳了下来。 来人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李炎一身正红色皇子常服,手上还擎着马鞭,一跃就跨上了好几层台阶。 李述皱了皱眉,但很快挂上微笑,“二哥,什么事这么急?” 可李炎只是怒视着李述,面容狰狞地仿佛要打人,“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 李炎尚武,人又英武高大,还上过战场,此时怒视着李述真真像是修罗在世。 红螺颤着声音,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二皇子殿下,您要做什么……” 李炎不耐烦,一把将红螺掀开,上前一步几乎要与李述贴上了,他低下头,咬牙切齿,“李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满意?!” 他纵马疾驰而来,身上泛着热气与薄汗,是炽热的男性气息。李述微微偏过头去,淡淡道,“二哥此话何意,平阳不明白。” 李炎冷笑了一声,几乎是咬着牙,“不明白?好,那我提醒你四个字,以粮代钱!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听到这四个字,李述便知是今早自己给崔进之的意见已生效了,想来太子下午就给父皇递了折子上去。 李述知道这四个字对二皇子的分量有多重,可她却无一点儿同情与懊悔,仍旧淡漠道,“二哥,你声音小点。此处是我府上大门,多少公卿贵族都路过门外,你若是想在这儿丢人,别拉上我。” 说罢就转过身去,想要往府里走。可李炎一伸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李炎怒道,“丢人?我怕什么丢人,我都要叫你逼到绝路上了,我还怕丢人!” “以粮代钱,真真是个好主意!你真是给太子出了个好招!永通渠修了三个月了,可民工就是懒懒散散不爱干活,为什么?不就是粮价飞升,工钱买不了几粒米么!你呢,让太子不要发工钱了,直接以口粮代替工钱,真是个好主意,那头永通渠一定能修得顺畅,太子在父皇那儿能得脸。 可我呢!以粮代钱,粮从哪儿来?最后还不是我户部给! 可关中从去冬旱到开春,全大兴城的粮店都被掏空了,户部就算想买粮都买不到粮食;太仓里虽然有粮,可那是父皇给边关屯的军饷,一分一毫都动不得。户部穷得叮当响,你让我上哪儿找粮去!到时候发不出粮来,岂不是让朝廷失信于民?”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第 6 章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炎是能开百石弓的,手劲大的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了。可李述却没有一丝求饶,她只是皱着眉,然后慢慢地、极淡地笑了一声。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大兴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怔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述,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她会说的话:“……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太子一党,他们怎么可能给我借粮?” 李炎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李述的手腕:“雀奴,你是知道的,我爬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容易。我费尽心思才从太子嘴里把户部夺了过来,我知道太子恨我,我也知道崔进之是太子的死党,你嫁给他后就算是太子那头的人了。可我以为咱俩就是立场不一样,私下里关系还是好好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置我于死地的主意竟是出自你的口中……” “咱们俩小时候,明明那么好的……” 李炎的母亲冒犯过皇后,被打压得一直不得宠,连带着李炎也受冷落。 寂寂的庭院里生着杂草,隔墙是另一个更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听说她母亲身份卑贱,又死得早,唯有几个老宫女带着她在宫里过活。李炎翻过墙头,看到隔壁宫殿的杂草更旺,仿佛要将人的一生都埋没。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姑娘忽然从杂草里站了起来,她只比草高那么一点点,迎着阳光,李炎看到她有一双通透尖锐的眼。 不受宠的皇子与公主,在荒芜偏僻的宫殿中一起成长,直到他们开始蜕变,开始耀眼,终于获得了无上的恩宠与权力,却也失去了往昔的情谊。 李述极短暂地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但很快就将回忆摒弃脑后。她一如既往地神情淡漠,忽然道:“二哥,你看我这衣裳和首饰好看么?” 李炎不解,“你说什么?” 李述伸手将头上簪着的步摇取了下来,这步摇雕工精致,其上嵌有昂贵的红玛瑙。 李述垂下眼,端详着手中的步摇,声音淡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二哥,你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可我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咱们都是从宫里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今日的恩宠,今日的财富,今日的权力,都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像身上这身衣裳、头上这根簪子,小时候我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能这样华贵富丽。” 李述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李炎,向来淡漠的目光中此刻却仿佛有火在燃烧着,“崔家是太子党,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我就上了太子这条船。政治斗争中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太子必须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维持今日恩荣不变。若是太子输了……” 李述闭了闭眼,语气冷酷而坚定,“为了我自己,我不可能让太子输!二哥,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你我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付敌人……” 李述抬起手来,将步摇握在手心,然后慢慢地,对准李炎的心口。 她勾起惯有的轻嘲的笑,目光薄凉如刀,“我从不会心慈手软。” 李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雀奴……meimei……” 和太子争斗了这么久,可这是李炎头一次清楚明晰地认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它将血脉割断,将情谊击碎,将昔日的一切温情都弃若敝履。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睛里,所珍视的唯有权力、唯有恩荣,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情谊。 “驸马爷,这边……”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府里传来,李述将步摇收进袖口,转身见是门房领着崔进之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想来是方才李炎的表情太过狰狞,下人们生怕李述受委屈,可又不敢拦着二皇子,只能赶紧去请崔进之来救命。 崔进之大跨步走了过来,站定在李述身边,他肩膀宽阔,又生的高大,半个身子挡在李述面前,帮她隔着李炎。 崔进之拱手行礼,声音却冷硬,“不知二皇子来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担待。” 李炎自然瞧出崔进之的不待见,他更不待见崔进之。崔进之是太子手下头一个干将,李炎和手下幕僚做梦都想对付崔进之。 李炎冷哼一声,“本王许久没见平阳了,不过叙叙旧而已,驸马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崔进之亦笑,笑也是硬的,“叙旧自是无妨,只是在府门口叙旧,恕下官不知道这是什么礼数?” 李炎冷着脸,“本王不过是正巧路过这儿,见平阳正好要进门,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瞟了崔进之一眼,显然不愿意和他陷入口舌之争。李炎将目光落在崔进之身后的李述身上。 “平阳meimei,我走了。” 李述慢慢地、微微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二皇子跃上马,马鞭一抽,他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分道扬镳,二哥这回是真的走了。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李述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崔进之握着她的手腕,正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袖来。 皓腕上淤青一片。 崔进之紧皱着眉,面上显出十分的怒气,“二皇子弄的?” 李述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手腕是挺疼的,不过她倒不生李炎的气。 以粮代钱这道槛,恐怕二哥熬不过去,三个月后永通渠修好之日,便是户部重回太子手中之时。二哥在朝堂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却被她短短四个字打回原形。 这淤青是她该受的。 李述想要将手腕从崔进之手中抽出来,谁知崔进之却抓她抓得紧。不待李述开口要他放手,崔进之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府里走。 因二皇子一事,李述此时心中本就有些五味杂陈,不愿意和崔进之纠缠。她使劲抽了抽手,崔进之手劲不让李炎,李述叫他抓得疼,不耐烦道,“你带我干什么去?” 可崔进之却显得更不高兴,连头都不回就拉着李述往前走。走过前院,绕过回廊,进了西院。李述的表情有几分不适,抽了抽手,可又没有抽出来,“你带我去你的院子做什么?有正事花厅商量。” 崔进之还是不说话。 直到进了西院,领着李述进了正屋,崔进之这才松了手。回头一看,却见李述长眉皱着紧,极为不悦的样子。 这屋子是崔进之的卧房,十分宽敞,一堂二室。可装饰却十分暗沉,连床帐都是玄青色的,也不怕夜里醒来觉得闷沉。 李述揉了揉手腕,也不看崔进之,目光飘在空中,声音冷冷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崔进之有了青萝后,府中一分为二,李述再不过问崔进之这头的任何事。她目光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生怕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卧房里属于青萝的任何东西。 崔进之也不回答,转身进了隔间,窸窸窣窣不知道找什么。 李述在厅堂里等得不耐烦,粗略扫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女人相关的东西,这才稍微舒适一点。便也进了隔间。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崔进之从架上翻找了好几个盒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瓷瓶,转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 他走了过来,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抬头对李述道,“坐”。 窗外春光漫漫,从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窗棱几许投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贵与蓬勃。 似是鬼使神差,李述听话地坐了过去。 崔进之抬了抬眼,笑意一闪而过,似是很喜欢她这样乖觉的模样。将小瓷瓶打开,他又道,“手伸出来。” 李述不知所以,伸出手来,白皙纤长的一双手,掌纹却是模糊不清的。崔进之将她袖口微微上拉,露出手腕处的淤青来,然后从瓷瓶中滴了些淡黄色的药油上去。 李述这才明白他的目的。 崔进之将瓷瓶放下,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腕的淤青处,替她揉开药油,动作轻柔而慢。 窗外春光漫漫,仿佛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要漫进屋子里一样。李述坐在窗下,感受他手掌的力度,一时有些懵了。 崔进之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抬眼看了看李述,凤眼含笑,“想什么呢?” 崔进之等了等,没等来李述的回应。便又没话找话道,“听说皇上给新科状元封了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官职,这是你劝陛下的?” 听崔进之谈起政事,李述这才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正常了些。她微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