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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160节

    明华裳默不作声走到人群边缘,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李华章:“长辈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呢?没必要见这些和他同族同姓的亲人,还是说,他们不算亲人。

    明华裳没有再问,李华章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李华章看不惯女皇任人唯亲,武家人横行霸道、霍乱朝纲,他心?心?念念想着匡扶正义,恢复大?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如今当?政者变成李唐皇室,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亲族并没有比武家人强在哪里。

    甚至更恶毒,更愚蠢,更鱼rou百姓。

    皇帝、韦皇后?带领众宗室走到侧殿,问了些太?上皇的病情,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然后?就摆驾回宫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等到太?上皇醒来。明华裳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挑太?上皇昏迷的时候来,这样既演示了孝行,又不必真的照顾病人。

    上阳宫很快恢复如常,照顾病人的日子枯燥又辛苦,明华裳渐渐找到了平衡,不会再把自己?累到头昏眼花。但她承担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华章守在病榻前。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日黄昏,太?上皇从睡梦中醒来,不期然嗅到一缕清香。她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床前插着一枝桂花。屏风后?,一道轮廓模糊但不掩挺拔的侧影正在算什么,听?到声响,他轻轻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来:“太?上皇,您醒了。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上皇看着屏风后?那道影子,他很自觉,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从不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她从病痛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或者那个女子,守在不远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太?上皇无疑是憎恶这两个叛徒的,但这么长的时间,连太?上皇自己?都厌恶这副散发着异味的腐朽身躯,这两个人却始终安静耐心?为她喂药、守夜、处理秽物?,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若是做戏,那他们的耐心?未免太?好了。

    太?上皇叹了一声,破天荒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华章眼眸动了下,显然很意外。但这阵情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了,他半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叉手回道:“回禀太?上皇,是光禄寺上一季的账册,臣正在核算粮价和rou价。”

    “光禄寺。”太?上皇喃喃,语气不置可否,“原来你从京兆府,被调到了光禄寺。”

    李华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当?然明白?这个调动背后?的含义,他无论抗辩什么都没有意义。果然,太?上皇轻轻笑了声,问道:“那你算出来什么了?”

    “武德年?间,大?唐初立,废隋铢,立通宝,广赦天下,但因战事不休,突厥侵扰,百姓生计维艰,饿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继位,米谷之价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太?宗崇尚节俭,大?布恩德,百姓虽东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拥护太?宗,并未对朝廷不满。贞观三年?,关中谷熟,米价才逐渐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长安米价一直维持在斗三四钱。但高宗朝后?半期,关中连续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关中米斗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众。高宗因关中饥馑,幸东都,此后?便常住东都,甚少回长安。如今,您可知民间米价多少?”

    太?上皇没有回答,李华章主动说出了答案:“长安米斗百钱,盗窃甚众,宿卫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动声色听?着,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执政,麟德年?后?,我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发大?旱,米价涨至四百钱一斗。你是想说,因为女人执政,才能不足治国,德行不合礼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价连年?腾踊吗?”

    “非也。”李华章说,“米粮四百钱一斗是最高价,且是因为关中先水,后?旱蝗,继以疾疫,后?来逐渐回落。米价之所以能降,不至于被商贾哄抬大?发国难财,乃是因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创,平时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米粮,粮食短缺时再低于市价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换回钱币,以调控物?价,因此高宗时米价虽比贞观朝昂贵,但尚且维持在大?多数百姓吃得?起的范畴,幸未铸成大?祸。那时您已?经听?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出中宫,这些举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圣临朝后?米价贵,大?多数是因为连年?歉收,说牝鸡司晨乃祸国之兆的乃是酸腐无能,那些男人无力?改变现状,便将祸端都推到女人身上。东都这些年?我作为一个百姓,亲眼看着米价起起伏伏,但总体?归于平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后?来我入仕为官,才知道一个政策能维持得?这样平稳精微,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我并非奉承,但发自真心?承认,您已?经做到最好,换另一个皇帝,未必比得?上现在。但这些年?米价连年?上涨乃是现实,您可曾想过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华章不是奉承,他若是会说奉承话的人,现在才来拍她的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从被夺权后?,鲜少再谈论国家大?事了,今日她久违起了兴致,长叹一声,道:“天公不作美,连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么办法??”

    李华章刚才提及常平署时口吻称赞,如今又十分严厉挑剔,说道:“大?唐国土如此广袤,很难一年?到尾风调雨顺,无事发生。灾害年?年?都有,为何贞观年?间就能扛住天灾人祸的影响,保持米价低廉,民生安富?”

    太?上皇难得?沉默了,李华章停顿了几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贞观政局稳定,皇帝从谏如流,重用诤臣,权臣皆是有才之士,宰相彼此相熟且执政时间长,能保证政策平稳推进?。太?上皇广开言路,兴办科举,让天下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让朝廷不再为五姓七望所垄断,这是好事。您身边并不缺有才干的人,论起臣子能力?,未必比贞观年?间差,但您朝中斗争太?激烈,变动太?频繁了。宰相走马上任后?第一件事不是解决民生问题,而?是保证自己?不会被酷吏抓到把柄,上防着下,下敌视上,连说话都不能真心?,还如何合作治国呢?”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问:“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我记得?加入玄枭卫时,宣誓不求功名,不问生死,做百姓暗夜里的守卫者。我或许背叛了您,但绝没有背叛天下。”李华章说,“最初您担心?群臣背叛,所以设立了玄枭卫暗中监察,后?来您又担心?玄枭卫背叛,给监视者设立了监视者。玩火者必引火自焚,以恐惧来统治他人,只会引发更多灾祸。先是来俊臣等酷吏,后?来又出现二张兄弟弄权,您已?经控制不住您引燃的这团火了,要想保全社稷,唯有政变。”

    太?上皇极轻地笑了声,不知道在嘲讽李华章还是自嘲,忽地话锋一转:“你发动神龙政变,是恢复李唐江山的头等功臣,如今却被排挤到权力?边缘,只能算算米价食账,连累妻子也陪你受冷遇。若早知今日,你可否会后?悔帮助李显争夺皇位?”

    若说李华章没有怨气是假的,还未过河就被拆桥,未免太?寒人心?。但李华章静默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会。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太?上皇挑眉,问道:“当?真无悔?你也知道,李显不适合做皇帝。过了这么多年?,他和第一次登基时的表现一模一样,还是贪图享乐,排挤老臣,提拔岳家,仿佛只要把所有宰相换成皇后?家的人,他就能把控朝政,稳坐江山。枉费他流放了那么多年?,没有一点点长进?。我当?年?年?轻气盛,执意处死李贤,哪能想到后?面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过现在弥补为时未晚,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你可想过做皇帝?”

    李华章神情沉静如水,淡淡看着太?上皇,说:“你在拉拢我,你想离间我和李家。”

    太?上皇嗤了一声,眉宇间忽然笼上威严,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掩女皇的威风:“朕乃天下共主,朕传位于谁,谁才是正统,还用得?着拉拢?”

    李华章目光清明,理智道:“可你并不是真的想传位给我,你只是想夺回权力?。若你当?真掌权,必会杀我。我如果答应了,才落入你的陷阱。我不会这么蠢,若陛下在位,我、相王、太?平公主最多只是失势无权,若你复辟,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先前那个问题,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起事之前就预料到我作为章怀太?子一脉,必然为新皇室所不容。但我依然无悔,因为彼时要想宫变成功,唯有推举太?子登基,舍我个人荣辱,保李唐皇室顺利掌权,我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太?上皇轻轻挑起一边眉梢,摇头发笑:“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做愚蠢的事?”

    “因为这是我应做之事。”李华章坦然说道,“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遵守道德。只要我自己?知行合一,问心?无愧,便已?足矣。”

    “哪怕不守道德的人踩着你越走越高,而?你却一败涂地日渐落魄,也不后?悔?”

    李华章摇头,想到另一个人,声音不由带上暖意:“不。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此生别无他求。”

    “你实在是一个很死心?眼的人。”太?上皇如实点评,“明家教了你太?多圣贤书,把你教得?天真理想,不知变通。这样的性格当?个文人也就罢了,在官场上必然要吃大?亏。”

    李华章不以为意,淡淡道:“那又何妨?当?不了官大?不了做个闲云野鹤,和她一起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太?上皇有些意外:“你确定你的妻子不在意封邑诰命?”

    李华章眉眼垂下,里面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柔笑意:“她不在意。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她从不在意官职高低,家财多少。”

    太?上皇见过许多恩爱夫妻,自然知道很多夫妻嘴上说着同甘共苦,但事实上只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想戳穿李华章的幻想,告诉他对方说的只是套话,但触及李华章眼底的柔软光彩,太?上皇忽的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兴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兴许这个世界上,依然有真诚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爱情。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长长叹息一声。她仿佛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说:“你可知,当?初我废黜李家,自立为帝,为何能成功?”

    李华章知道女皇这时才是真心?话,他表情肃穆起来,缓慢摇头。

    “你兴许觉得?是因为我先下手为强,利用酷吏杀光了所有不顺从我的李氏皇族,也许还因为我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这只是术,而?不是道。”

    “我真正能稳坐江山,在于我顺水之势。我杀了很多官员,屠灭几乎所有皇族,各地爆发了好几场声势浩大?的反叛,但都不成气候。非我之兵利,叛军兵弱,而?在于没有百姓响应。天下苦世家久矣,而?我推行的科举让他们看到了平民改变命运的希望。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一个家族、一个皇帝的天下,只要顺应了民心?,上层到底是谁,皇帝到底姓李还是姓武,其?实无关紧要。”

    李华章听?着不无震撼,他身为隐姓埋名的李家人,成长以来只看到女皇的残暴、酷吏的黑暗,却并未从另一个角度想过,女皇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成功的偏偏是武则天,而?不是其?他垂帘听?政的太?后?。

    武则天改写历史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历史选择了她呢?

    李华章许久不言,垂着眼眸沉思。太?上皇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她慢慢躺在枕上,看着床头柜上的桂花陷入惘然。

    原来,已?经到秋天了吗?她的记忆就停止在那个冬夜,不知不觉,竟然半年?过去了。

    世事当?真难料,当?年?她一意孤行逼死李贤,哪能想到,多年?后?她人亡政息、百病缠身时,竟是李贤的儿子儿媳,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太?上皇不由想,若她当?年?知晓今日结局,是否会饶过李贤?

    她没有答案,因为,命运没有如果。

    第174章 桂花

    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阳宫笼罩在一股濛濛清寒中。明华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寝殿替李华章的?班。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穿过亭台楼阁,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怀里。等她到寝殿时,怀中已捧着半庭秋色。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宫的?生活不?能和长安比,一个已经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准也不能比。明华裳来到上阳宫后,无比明显地感觉到武皇的?时代过去了,连个宫娥也知道周武气数已尽,伺候太上皇没什么用处,不如花心思去讨好韦皇后、安乐公主。

    哪怕明华裳还顶着雍王妃的名义,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宫人的?冷淡,太上皇作为号令朝堂的?皇帝,落差只会更大。明华裳心里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太上皇人还没走,茶便已经凉了。

    明华裳本身对权势就不?热衷,她来上阳宫是陪李华章尽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无论太上皇对李家、对镇国公府做了什么,一个女人能走到她这一步不?容易,明华裳由衷佩服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若晚年?凄凉度过,也太可悲了。既然李华章都?放下了曾经的?恩怨,明华裳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愿意来上阳宫,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后一截路。

    她来上阳宫是出于本心,宫人和外人怎么待她,明华裳不?放在心上。宫娥时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华裳抱着一捧花进?殿。她已经尽力放轻手脚,李华章还是听到了。李华章回头见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起身来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华裳见他?眼角泛红,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试了试李华章手的?温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来了,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好,晚上须有人守着,他?们两人商量后,就一人一晚住在侧殿,随时注意着太上皇的?状况。

    说是商量,其?实是明华裳强力要求的?,李华章本来想一力承担,侍奉祖母,本就该他?这个孙儿亲力亲为。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性格,天塌下来他?都?会?说没事,她怎么敢让他?这样?糟蹋身体,非抢来一半的?时间,好让他?回去休息。

    因为要守夜,两人见面的?时间没多少,很多时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华章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看了眼旁边的?花束,说:“我陪你把花换了。”

    明华裳望了眼他?通红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撑着,便没有拒绝。两人没有叫宫女,轻轻穿过大殿,将各个角落里枯萎的?花枝撤走,换了水,插上新鲜的?花朵。

    明华裳在调整花叶位置,眼眸认真?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绚丽浓艳的?菊花映着她的?脸,一动一静,一艳一淡,出奇迷人。

    李华章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侧脸,鼻尖嗅到清悠绵长、仿佛还带着露珠的?香气,熬了一宿的?后劲一瞬间涌上来。

    既觉得疲惫,又觉得岁月静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身后抱住明华裳,侧脸抵在她头发上,低低道:“最近没留意,原来这么多花开了。”

    明华裳眼珠朝后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轻动作,任由他?抱着:“是啊。我搜集了许多桂花瓣,改日,我们做桂花月饼。”

    “月饼?”李华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华裳轻笑,“过糊涂了吧?今年?中秋没法陪着阿父了,幸亏jiejie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懒得张罗。过几日我们去花园看看,看还有什么花能做馅料,做好后给jiejie、任jiejie、江陵、谢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这么麻烦。”李华章心疼她累,说,“让人去买现成的?就好,你有这些功夫多睡一会?。”

    明华裳将花瓶放好,哪怕无人观赏,也将插花调整得尽善尽美,笑道:“自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麻烦?反倒是你,该多睡一会?。”

    明华裳转身,飞快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说:“别磨蹭了,快回去。”

    李华章显然很意外,睁开眼睛,哪怕眼尾是红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会?该被人看到了。”

    李华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华裳的?手,低头郑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浅尝辄止,但唇齿相接后不?由意动,思及这是太上皇养病的?寝殿,他?强行打住,恋恋不?舍放开她,独自回房了。

    明华裳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她捂住自己的?脸,心虚地四处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这才长松一口?气,轻声哼着歌将花摆好,打开窗户通风。

    她在殿里忙来忙去,等收拾好后,宫殿焕然一新。厚重的?帷幔挽在柱子上,到处点缀着花木绿植,空气清新,隐隐浮动着花香,冲散了那?股沉郁苦涩的?药味。明华裳做好这一切后,已薄薄出了一层汗。她随意扎起袖子,走到惯常的?地方?坐下,就打算练画。

    照顾病人说辛苦是真?辛苦,说清闲也清闲。至少大部分?时间太上皇在昏睡,清醒时也不?会?搭理她,所以明华裳只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她习以为常研墨,铺纸,刚打算动笔,破天荒听到有人问她:“你在画什么?”

    明华裳吓了一跳,抬起头才意识到确实是太上皇和她说话。明华裳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忙搁下笔,但并没有立刻扑到榻前,而?是停在屏风后,恭敬又疏离地回道:“回禀太上皇,臣女在画人像。”

    太上皇静静看着屏风后的?人影,这一点,她和李华章一模一样?。太上皇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对夫妻了,做着最辛苦的?事,但等露脸时,却一个比一个不?热络。

    “画人?”太上皇似乎笑了声,嘲道,“这里一日也见不?到几个人,能画什么?”

    对此明华裳并不?同意,轻声道:“看人并不?靠眼,而?靠心。臣女倒觉得,上阳宫并不?比东西市差什么,一样?有春夏秋冬,众生百态。”

    太上皇有些意外。她知道明华裳全是因为李华章,最初作为明华章的?meimei,后面变成李华章的?妻子。包括在上阳宫面对明华裳时,她也一直把明华裳视作李华章的?附属品。没想到,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要有脑子的?多。

    太上皇扫过宫殿中多出来的?花,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明华裳有自知之明,她和太上皇不?是一个段位,她不?敢班门弄斧,只是道:“生活。”

    这个回答显然又超出太上皇的?意料了。她挑眉,道:“生活?”

    “是。”明华裳说,“金桂开了,墨菊、紫菊也开了,可以做桂花月饼和菊花茶,等中秋时和螃蟹一起吃,既解腻又下火。”

    太上皇未曾接话,显然,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cao心过怎么做吃的?了。太上皇不?由回想,她上一次和人一起做食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未进?宫前了吧。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商户继女,须小心讨好兄嫂,免得她和母亲被扫地出门。除了感业寺外,那?是她人生最耻辱的?时候,但现在回想,能记得的?都?是她和母亲、姐妹一起闲话做事,似乎,也没什么难熬的?。

    太上皇顿了会?,问:“你身为王妃,连中秋吃食都?要自己动手,不?觉得心酸吗?”

    明华裳噗嗤一声笑了,说:“这有什么,自我嫁给他?那?一天起,这些事就料到了。我们才刚刚成婚,这种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可能是养病的?日子太无聊了,太上皇没忍住好奇,问:“你不?会?后悔吗?”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桂花上,笑容渐渐收敛:“我怎么会?后悔?曾经有一个女子,她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她收集了许久花瓣,前一天晚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亲人送些糕点,不?等她想好,就出意外死了。有她做对比,现在我的?父亲、兄长都?在身边,多了一个jiejie护我,我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还嫁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实在不?能再好了。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后悔呢?”

    明华裳的?话中似有隐情,太上皇听出来了,她没有深究,道:“那?是因为你和他?成婚时日尚短,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若他?今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明华裳特别认真?地摇头:“不?会?的?。我虽然和他?成婚才一年?,但之前已认识了他?十七年?了。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相信他?。”

    太上皇听后笑了,道:“每个女人初嫁时,都?是这样?想的?。我刚随着高?宗进?宫时,也觉得他?温厚善良,对我情深义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好人。可是,其?他?女人哭一哭,臣子上书骂一骂,他?就觉得我太过跋扈,要废了我。若非我及时得到消息,废后诏书就写好了。此后啊我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无论他?平时嘴上再爱你,一旦涉及利益,他?只会?想着自己。关键时候,救我的?反而?是几个报信宫女。爱情就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玩意,男女荒唐时的?的?谎言,实际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一旦你当真?,它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