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陶清风接着抽出了紧挨着《大兴史》的《大楚史》,手有一点颤抖,拿在手中的厚厚一册,仿佛对待一个活物般,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在封面上摩挲着,眼睁睁地见证着死去的时光冒出嫩芽。 后世会如何记叙他们佑光一朝的事?在他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陶清风环顾四周,市图书馆的座位被坐得很满,看了半天,只有角落一张小桌子,桌边有两个位置。已经有一个人坐在桌旁,对面还有一个空位。陶清走过去坐下,把《大兴史》先放在桌上,翻开了《大楚史》。 大楚有十六位皇帝,绵延二百六十五年,被大禺朝取代。《大楚史》就是大禺朝的史官编纂的,编选依据的材料是大楚的言官留下的记录。 陶清风经历的时代,是第三任帝王,帝王老迈,被其子逼宫退位,逼宫的第四任帝王暴虐多疑,血洗朝野,杀了旧臣三百八十一人,破了旧天。然而会破却不会立,空有铁刑,并无手腕巩固成果,仅仅在位两年,就不得不逊位于其叔父——第五位帝王。 陶清风本以为被第四任新帝那样乱搞,大楚就此会亡国。看到大楚史中的记载,两年后,第五位帝王继任,执掌大楚四十年,拨乱反正,保住了大楚近两百年的国祚。 原来是这样,陶清风总算明白了,他从被批捕下狱到午门问斩,完全与世隔绝,信息不通,仅从只字片语猜出是对佑光朝臣的大清洗。 自己师承徐棠翁,是佑光朝很受尊敬的大儒,和陛下交情不浅,所以第四任新帝,要铲除他父皇的旧势力吧。其实自己出身贫寒,心性恬淡,并不是能划归到老师政治期望的那种人,但是多疑的新帝为了斩草除根…… 三百多人,大半个朝野的陪葬。黄泉路也不寂寞,谁料天意阴差阳错,他竟然能捡回小命,重新在不同的时空中活过。应该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的。 陶清风很快就翻到了佑光朝那一篇,果然有对这次血腥政变的记载,佑光是旧帝的年号,新帝改年号熙元,所以这件事被后世称为“熙元政变”。死了一个三公,一个太子少辅,三省六部二十二名官员罹难,另有三百余众受株连。写不下那么多人的名字,就写了主要的三四个紧要大臣。 陶清风就在那没有名字的‘三百余众’里,校书郎也不算是大官,何况他还没上任,刚丁忧结束回京。 熙元皇帝在史书上也只有一段的记载,说他暴虐寡恩,多疑刚愎,继位两年就“非所能支也,逊位于莫”。 陶清风合上书页,眼眶微红,深吸几口气,才感觉到那透出薄薄书页的浓重血腥味消散了一点。他有些后悔没把桂花枝待在身边。太憋闷,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把围巾解开了,但顾忌着图书馆也到处是人,没有摘掉口罩和帽子。 陶清风暂时不忍心再去面对,也不去猜测哪些人死了。把《大楚史》放在桌上,为了平复心情,重新拿起《大兴史》,想看看有没有当初他找过的前朝材料。 第11章 人臣终极梦想 令陶清风惊喜的是,他看到了熟悉的,取材于前朝起居注里的完整材料。甚至有一篇,是自己在丁忧那三年时,在田野乡间,搜集到的一页可靠残篇,寄给了远在京师的弘文馆同僚们,希望勘误之后,能对他们编纂《大兴史》有所裨益。 真好,陶清风心想,总算还能留下哪怕一鳞半爪,自己在那个时代贡献过的痕迹。本以为自己既然下狱问斩,自己寄去弘文馆的材料,也要被抄没销毁的,看来同僚们很聪明地瞒天过海收藏起来了。 上一世自己被斩首时,二十四岁。这一世重新活过来,二十一岁,面容还有七八分相似,冥冥中的天意,既然如此厚待于他,那他更要小心翼翼,方能不辜负这份机缘。 陶清风心神既定,终于有余力稍微四下看看,这才发现,他对面坐着看书的那名男子,手中举着的书的封面是——《全楚诗选》。 陶清风愣了愣,心想也对,每一朝都是有全诗集的,大楚也不例外。他想起了前世和燕澹生都有的心愿,虽然也不圄于诗作,包括文论、辞赋。想必《全楚诗选》里,会留下燕澹生很多诗作吧——如果燕澹生,没在被株连的三百余人里。 他不会的,陶清风心想,对方是燕门嫡子。燕家是百年望族,朝野民间都根基深厚,大楚这三朝:佑光皇帝信赖燕家;暴虐的熙元皇帝也不得不依仗燕家;后来的崇安皇帝尚是王爷时,和燕公、燕家几位将军的关系也都很好。 何况,燕澹生很聪明,能平安活下来。 为了印证这直觉一般的想法,陶清风又翻开了桌上的《大楚史》,翻到崇安皇帝在位的四十年间。 四十年可书的东西太多,陶清风一一看去,心中愈发感到安慰,能看出大楚朝野逐渐从黑暗流血的日子中走出,百废俱兴,最后有了一段繁荣的治世。《大兴史》的编纂者刘汶,就是出生于那一段繁华盛世中。 也果然有燕澹生的痕迹。 史书记载:崇安皇帝在位的第三十年,太子少师燕澹,病逝于京师景园,时年五十二岁。 太子少师……位列三师,二十一岁入仕,待了三十余年的官场,高位全身而退。陶清风心想,果然如此,燕澹生比他预料的,更有出息啊。这算是文人梦想的人臣顶峰吧。 只是,燕澹生,燕澹……他为什么改名字?年龄对得上,又官至此高位,应该不是同名同姓。 太子少师传世的文墨,那应该如绮罗珠玉,琳琅满目。别说《全楚诗选》收录的诗了,燕澹生的文论辞赋集,搞不好都有数十卷。 陶清风还真想找来看一看。于是他把《大楚史》和《大兴史》放在座位上,又去书架那边了。 陶清风虽然看不懂那些英文和理科工具书,但是从华国历史图书的放置来看,放的都是一些通识书籍,不一定收录有私人书集,而且燕澹生既然能改名字,搞不好他的集子也是取了个新名号写的。所以陶清风逛了一圈没找到燕澹生的集子也不奇怪。他转而想找一本对座那位看的《全楚诗选》,逛了一圈,却发现诗选那里书架空了,《全楚诗选》都被借阅出去了。 陶清风知道等座位的人很多,不敢久逛,找不到也只好回去,重新坐下,发现桌上只有《大楚史》,那本《大兴史》被对座那位兄弟拿起来看了。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对方刚才看的《全楚诗选》。 陶清风会心一笑。对方想换书看?自己运气真好。 《全楚诗选》有两百首诗,大部分是佑光和崇安年间的诗人所作。佑光年间之前的诗,陶清风也大都有所耳闻,但崇安年间的诗,就没几个是认得的人写的了。也没看到署名燕澹写的诗。 当然,更没有陶清风自己的。自己在公共场合,写的就那几首御前应制诗,根本就没多少价值,哪怕在《全楚诗》里有,也不会被编进《全楚诗选》。《全楚诗选》是后世人选编,并不会根据作者的官职高低,仅通过传唱度和诗句质量来决定,更纯粹一些。 至于陶清风私底下写的诗……连同南山桂花树下的文稿,都埋在了老家。自己孑然一身,没谁知道那个地点,应该早已腐烂成灰。 陶清风读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崇安一朝的诗作,琳琅满目,就发生在他死后十几年间。 和《大兴史》编纂者刘汶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张小梨,写了很多崇安年间的诗,诗中向陶清风描绘出了那一段繁华盛世的光景。读着读着,他又眼眶微红了。 一首叫《斗边坊》的“中庭月满须行乐,莫使金樽对寂籁。更闻子夜歌琼葩,宝瑟更为一谁来。※”令陶清风不由得感慨:在他印象里,斗边坊是京师最穷最脏最乱的地方,遍布流民,房屋破落。竟然在崇安年间,变成了鼓瑟吹笙的繁华地带,真是想不到。 陶清读着,却发现有些诗的意思不太能理解。 有一首写读书的《劝学》,“劝汝立身须志苦,山中丹桂自扶疏。西园翰墨诵国政,东壁陶馆闻天悟。※”陶清风心想:前两句的意思倒是浅近,嘱咐学童们要立志读书,正巧他们读书的地方也种植得有桂花。西园翰墨是指的皇城内内务省工作的地点,在西园给帝王写诏书,所以在佑光年间,就以“西园翰墨”来指代高位的文官们商讨国事,放在诗句里成为鼓励学童们进学的榜样。 可是最后一句的“东壁陶馆”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东壁陶馆”闻天悟?西园翰墨是用典,那东壁陶馆也应该是用典,可是陶清风根本不知道这段典故。 这首诗成于崇安年间,离陶清风逝去的时间,也就十几年。以自己的知识体系漏洞,只可能是这十几年间新出的典故了。 而且这首诗还没有注释,连“西园”都有注释,“陶馆”居然没有注释?后世的人对这个典故很了解吗? 陶清风带着疑问翻下去,不多时又找到好几篇,什么“陶馆文教日光辉”“苦用贞心传弟子,低眼公卿向陶馆”“文教中兴陶馆在,不劳簪缨舞明庭。”※ 而且,全都没有注释。 “陶馆是什么?”陶清风不小心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足够一两米外的人听到,还好他带着口罩,声音被隔得很含糊,应该不太容易被听清。 陶清风想把《大楚史》拿来再看看,眼睛依然盯在那几行诗上,《大楚史》好像放在桌子正中间,陶清风凭印象伸手去够,可是手掌刚碰到书脊的硬边,手指忽然覆盖到了一片暖热。 就在这时,他对面那位交换翻看《大兴史》的哥们儿,以清晰的声音对他道:“陶馆是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 陶清风这才发现,那位兄弟正好想拿《大楚史》。自己无意之间,盖在了他的手上。两只手,交叠于史书上。 那人一脸斯文模样,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坐得笔直挺拔,身上行头干净锃亮。约摸二十七八岁。说话声音低沉,很好听。 陶清风恍惚了一下,这位大兄弟,眉眼依稀间,怎么有一点像燕澹生?只不过,他对燕澹生的印象,还停留在琼林玉宴游街的十七岁的翩翩少年和二十岁意气风发的青年,轮廓还要圆润些。眼前这位兄弟年龄更大,轮廓更深,刀凿斧削似的。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五官依稀有点相似的,应该是巧合吧。 陶清风没注意,他在观察对方的时候,还握着人家的手。直到对方轻轻动了动,陶清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方也撤回了手,并没有拿走《大楚史》。 “你想看,就拿去看吧。”陶清风于情于理都觉得该推让一下。何况这位兄弟刚才告诉了自己,“陶馆”究竟是什么。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名头真是不小。怪不得在诗篇里频频出现。 “是你拿的书。你看吧。”那位兄弟也推让。 陶清风也不再辞,便把另一只手中的《全楚诗选》递过去,一边说:“还给你这本……”他递过去的角度是侧的,对方的目光还瞟在刚才的《大楚史》上,接过来的时候一不留神,连同书脊握住的还有陶清风的手背,陶清风只觉得被一团火炭般的掌心包住一瞬,又俶尔松开。 他刚才无意间握了对方的手,现在对方也无意握了自己的手,虽然都是大男人也没啥好尴尬的,但总觉是种不寻常的巧合。 “你的手太冰了。”那个男人顿了顿,语气透着一种礼貌的关切。 陶清风刚从这具身体里醒了一天,身体机能不熟悉,信息量又大,头晕时有发生。陶清风听他这样一说,立刻觉得四肢僵冷,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起来。之前他都忍了下来。去参加采访也是,和丽莎去吃饭也是,他不能辜负重活一次的机会。 陶清摇摇头,他可不想被当成病人,再带到那种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机器的地方,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 眼下这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就不必打起精神,像应付战斗般去斟酌;自己穿戴得那么严实,也无需担心被认出来的麻烦;陶清风一时放松,也忘记思量“说人话”了,“在下真的无妨。敢问兄台,陶馆是何人所建,望乞不吝赐教?” 第12章 遇到了学术大佬 如果换一个人,就算听得懂这句话,估计也会啼笑皆非。谁会这样说话,真是好笑又奇怪。 但是陶清风对面那位男子,眼神微微闪烁,用清晰的声音回答他:“微开之言,仅作参考。陶馆是崇安皇帝二十年开恩科时,敕令礼部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建造书院。延请天下大儒,广开西席,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只要是勤敏学士,都能入书院读书。” 陶清风一怔,这几天和人打交道,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讲话如此书面化,哪怕是留学高材的丽莎,说话也很简洁直白。如果陶清风呆的时间久一些就会觉得十分不寻常,可是他此刻放松神经,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原来在这个时代,也是有这种人的。 陶清风听起来十分亲切,对他说的也很感兴趣,便顺着道:“崇安皇帝加开恩科,又修建书院,造福读书人。难怪这一朝的清平治世,能持续那么久。只是,为何要叫陶馆?有什么典故吗?” 恩科便是在正常的三年科举间隙年份,开的“加试”,增加了入仕机会,科举愈多,便愈有读书的风气。在封建皇朝中,不失为积极的选贤之法,所以陶清风会把这种倾向和治世联系在一块儿。 想到自己所在佑光一朝,寒门学子的入仕途径还十分艰难:名宿大儒们要么炙手可热,门庭若市;不是普通读书人家能够肖想的;要么便躲入深山避世,更难寻觅。 陶清风很幸运,在他家乡,偏僻的南山里,就住着一位退隐致仕的大儒徐棠翁,恰好看中他的资质,破例收为关门弟子教导,陶清风才能一举中甲。 徐棠翁很高兴,他知道陶清风身世伶仃,朝廷里更无人关照,能够钦点探花,便以为朝野风气有所改进。于是徐棠翁接受了当地县丞推荐出山。佑光皇帝得到消息,派人邀请徐老入京讲学。 徐老桃李成蹊,从前的学生不少都在京师当了大官,只不过以前老师隐世,不好来往。他们听到消息,闻风而动,逐渐拧成一股势力。在京师左近有了名气,称为‘徐门’,开始偶尔照拂一下“同门”。 只不过这些优待陶清风都没享受到,在徐派门生逐渐声名鹊起的那三年,他正因为母孝丁忧,待在南山乡下,每天荷锄曝书,却还是逃不过被新帝清洗的命运。 同一个老师所教的学生,往往在上位者眼里,都被划归到一个政治阵营里。 陶清风心想,如果在那个时候,天下各地都有朝廷下令开设的书院,书院里坐镇的又不止一两位大儒,学子们想必就不会被划分成哪一派的门生,受到政治上的连坐了。崇安皇帝这举动无疑很贤明。 那位兄弟说:“书院名称是礼部国子监祭酒拟定,并没有明文记载为何叫陶馆。据我个人推测,应是取轲子的‘郁陶思君尔’,郁是‘忧’,陶是‘乐’的意思。陶馆之名,想来是让寒门学子们,能‘快乐’地读书吧。” 他说罢,眉眼弯弯一笑。 陶清风又是一阵恍惚,这位兄弟笑起来,和燕澹生更像了。大概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都有共通之处吧。 虽然是个陌生人,陶清风心中的亲切感又增添了几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不像能懂得这么多偏僻知识,看来是很幸运地遇到了解的人。 现在陶清风大脑半晕,又很放松,看对方文质彬彬的书卷气质,也没多想,就以为是个学过古代史专业的学生——他还不知道现代社会,二十七八岁的人除了读硕士读博士的,一般都已经进入社会工作。毕竟陶清风那个时代,学子们为了科举,读二三十年的书,花甲中举之事也时有发生。 陶清风还在想刚才对方说的国子监祭酒起名字的用意,本来想回去再看看《大楚史》,但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衔位,简略的《大楚史》不一定会记录这种级别官员的名字。 陶清风忽然想到,既然这位兄台了解,说不定可以问问? “那您觉得,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是何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也更偏僻了,陶清风心想,所以他贴心地加了‘您觉得’作为台阶,万一对方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陶清风其实也没细想,自己包裹得这么明显,连脸都不露,寻常人是很容易生疑的。但对方也好脾气地回答着,没有反过来打听他,甚至带了一点理所当然的指导语气—— “你可以看《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那里面有记载,燕澹当了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从崇安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陶馆书院的名字,自然是他取的。” 陶清风一怔: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燕澹生当初的志向,不是想当礼部尚书吗?不是觉得国子监那种地方没挑战吗? 倒是陶清风自己,人臣的终极理想就是国子监祭酒,去管理天下学儒们。 这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听上去比《大楚史》记载崇安年间的事,更为详细,也不知是谁编的,回头找来看看。 一边想着,陶清风有些敬佩第看着那个男子:“冒昧一问,您术业专攻?” 对面男子愕然一愣,道:“你……你不是……华大的学生?” 陶清风:“?” 那男子旋即道:“我还以为……咳咳,没事了。我,是搞古代史的。” 如果陶清风足够熟悉现代人的说话方式,以他的聪明应该就会发现,对方并没有说“学古代史”,而是说“搞古代史”,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在于后者省略的语境,已经不是单纯的学习知识,而是跨入了搞研究的行列。 陶清风在意的是,刚才那个男人为什么把他认成华大的学生。学生他懂,华大又是什么?当时苏寻给自己说粉丝的时候,好像提什么华大历史博主对他在剪彩仪式的发言表示认同云云。陶清风听得半懂不懂的。现在又听到这个词了…… 可是陶清风问了这么多问题,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了。以前进学的规矩,虽提倡勤学好问,但得到帮助后,也要给出思考反馈。最好互促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