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于严一愣,震惊地说:“她就是你那个……” 喻兰川:“嗯。” 于严:“……白月光!” 于警官工作之余,可能是看多了言情小说,用词非常的雷人,一把腰果没吃完,就被喻兰川不客气地请出去了,出门正好碰见下班的甘卿,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因为警察到访,韩家爆发了新一轮的家庭战争,韩周小朋友趁机溜了出来。 韩周小朋友举着个硬纸盒,盒里粘着纸糊的小房子和小花园,纸盒外面还打了蝴蝶结,一路追着甘卿,非得要送给她:“这是我手工课上获过奖的,刚从学校展览回来,特意跟老师要回来送给你!” 甘卿不太想要,因为感觉这玩意像个殡仪馆请的“阴宅”,又不好伤害小朋友的自尊心,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韩周小朋友一撩自来卷,自信无极限地说:“这个你先拿着,等我长大了,买个真的送给你。” “好,谢谢,”甘卿捋了捋小朋友油光水滑的头,“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你把这个烧给我就行了。” 于严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梦梦老师,魅力无限,老少通吃啊!” 喻兰川阴沉着脸,从门缝里往外看。 甘卿一扫见他就笑了,主动打招呼:“小喻爷,狗……” 喻兰川“咣当”一下甩上门。 “……狗年大吉。”甘卿一脸无辜地转向于严,“我犯什么忌讳了?” “没事没事,青春期,容易害羞、还喜怒无常,”于严笑呵呵地说,“我们兰爷这个品种,青春期都比较长,也就两百多年吧,过去就好了。梦梦老师,你那有幸运加持的道具吗?能帮着找人的那种……” 阳历年一过,就进入“年底”了,这段时间总是格外兵荒马乱。 对假期望眼欲穿的人们心浮气躁,琐事还格外多,各种会议与应酬没完没了,年终奖却总是姗姗来迟。 地铁上的小偷、电话里的诈骗犯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业务旺季,格外活跃,传销组织们也开始努力刷起业绩,向着成为未来的“查理芒格”目标砥砺前行,倒霉的小民警们忙得团团转。 周老先生终于逮着机会,从家里溜了出去,他鬼鬼祟祟地避开院里下棋的老人,从小门出去,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开张的皮具修理师傅一拉开店门,正好扫见这一幕,掏出手机拍下了公交车的尾巴,他把照片发送了出去。 同一时间,这一路公交车沿线,好多双眼睛盯住了它,跑到公交车站捡垃圾的乞丐和拾荒者们互相打眼色,炸鸡排的老板不时看向路边——三站之后,周老先生下了车,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堆小胡同,进了一栋老楼,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里阴冷潮湿,周老先生敲了门,里面传出谨慎的声音:“我们没叫外卖。” 周老先生回答:“我是送报纸的。” “什么报?” “明天的晚报。” 暗号对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还挂着链条,认出周老先生,一个老太太才把门打开,飞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老周来了,快进来。” 地下室的小屋里有五六个人,最年轻的也是年近花甲,全都压着声音说话,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警察昨天上我们家去了,你呢?” 周老先生说:“也去了,问老林的事,来了俩小孩,我把他们糊弄过去了。我这一路都小心再小心的,就怕有人跟着。” “其实跟着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哎,许教授他们那的东西都是要出口的,市面上得贵出五六倍去,都是为了给咱们拿点福利,才偷偷从厂家直接运出来的,不走正规坑钱渠道,咱们也悄悄的,别给人家找麻烦——你那个红外护膝用得怎么样?” 周老先生掀起裤腿,露出一个护膝,得意洋洋地说:“管用,关节里热乎乎的,膝盖都不冷了。这东西我都是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在被子里偷偷戴上,不能让我闺女看见。这帮小年轻们,什么都不懂,跟她讲,她又忙这忙那,没工夫听你说——小丫头片子,我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哼。” “好用就行。”给他开门的老太太说着,指着门口的纸盒子说,“许教授给咱们拿了点土鸡蛋,都是不吃饲料的,一会大家伙分一分。对了,许教授说,最近从厂家那边拿的货太多了,被人知道了,厂家那边有人眼红举报,咱们得小心点,下次‘养生’课换地方了,到时候再通知,教授说,到时候他争取一下,没准有免费体检,早晨都别吃早饭。” 众人纷纷去挑“土鸡蛋”,红光满面的,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周老先生却没动,他原地站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老林……是真走啦?” “过年前一天,警察说的。” “看看人家那魄力!”给周老开门的老太太一伸拇指,“人家也没天天挂在嘴上念叨,就说过那么一次,然后招呼都没打一声,说走就走了!我现在谁也不佩服,就佩服老林!” 周老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点光:“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咱们以前计划的那事还实行吗?” 第三十八章 “韩哥!明天用车安排可不可以帮忙落实一下!” “明天有‘空气重污染预警’啊,单双号限行,咱们单位的车实在不够用……” “啊,那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 “这……哎。” “韩哥,救命,打印机又卡纸了!” “稍等一会……” “急用啊!” “……就来。” “东升,咱们坐办公室的,别的本事没有,笔杆子怎么也得过得去,你看看,让你写个函件……这错别字……还有这句,这句不妥吧,老局长不喜欢用这个词,上次开会都说过了……” “那个小韩——嚯,你屏幕上的字怎么调这么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花得早了点吧?回去买点那个鱼油吃,护肝的,肝通眼。” 韩东升匆匆忙忙从单位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住在老丈人家,还能坐公交车上班,公交车除了不太准点和经常堵之外,其他倒也还好,现在搬家改成了地铁,准时倒是准时多了,可也让他领略了什么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点正值晚高峰,又因为私家车限号,今天挤地铁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铁安检越是要限流,两边拉起了长长的“一米线”,韩东升探头张望,一眼望不到头,脑门上顿时见了汗。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发来信息问:“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经下班等了您两个小时了,请问您还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韩东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车,可是回头一看,就这一会功夫,他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像长出了一条沉重的尾巴,把他挤在了中间。 地面也堵车,更不保准,再说……堵车的时候,出租车费多贵呢。韩东升连乘坐个交通工具也要纠结为难好一会,犹豫半天,只好作罢,他试着拍拍前面的人,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赶时间,能不能让我先走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哎哟,别挤了!” “我说,城市人口密度都这么大了,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减点肥!有没有公德心!”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暖气“呼呼”地对着人吹,跟稠密的人气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两米多宽的地铁门像个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里冲,都能张嘴吞进去,里面垒起一座实心的人rou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东升又奋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气,当场放了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屁,腾出肚子空间,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边人愤怒的嘘声里,地铁门总算关上了,“咣当”一启动,所有麻木疲惫的身体都震了三震,发生没有规律的碰撞,在这里,连年轻女孩们的rou体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香水味、汗味、腋臭、头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调暖风加料,搅成一锅粥。 外放电视剧的老男人跟扯着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西风压倒东风,战得不亦乐乎。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韩东升愣了一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才提起脚,缓缓地往家走去。 仿佛是西北风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这段路能长一点。 附近的老小区都有停车位不足的问题,好多私家车就不讲究地停在马路边,车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韩东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觉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饭袋”一词的注释。 跨进一百一十号院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往楼里走,就见传达室里一个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告诉他:“小韩刚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来啦!” 韩东升停住脚步,好一会,才勉强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谢,手心里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虚汗。 果然,他刚一进家门,一个靠枕就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 韩东升一把接住,很有经验地赶紧带上身后的门,怕自己家里的声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老师下午两点就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下了班还一直等你,等到新闻联播,学校里流浪猫都走光了,就剩你儿子自己趴那写作业!你死在外面了?!” “我今天单位实在是走不开……” “好,你忙!你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升官啊韩主任?我们娘儿几个就等着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听他还敢还嘴,气炸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员,连个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开!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充话费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声像炸雷,韩东升被她吼得手指发麻,一声不敢吭。 小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周老先生从缝隙里往外塞了一句话:“唉,不就这点事吗,不至于,别吵啦,蓓蓓,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炼了!”周蓓蓓闻声,立刻又把炮火对准了老父亲,“三千买治疗仪——就他妈一根发光二极管;一千六买个塑料洗脚盆,收破烂的都不要!给你俩鸡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鸡下的吗?” 周老先生好脾气:“消消气,生气减寿,生一次气,等于抽好几根烟呢。” “减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嫁个老公是窝囊废,赚不来钱就算了,还往外败家,名牌包化妆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让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租房住吧!” 这都是事实,韩东升抬不起头来。 “我白天,为了几个破订单,到处给人赔笑脸,见了谁都当孙子,谁给我几句都得听着,打十个电话被人挂九个,回来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老师叫到学校接这个讨债鬼——韩周!全家人都为了给你上好学校削尖了脑袋,生怕你输在起跑线上,你倒好,上课不好好听,叠纸鹤玩!你上什么学?明天别去了,地铁门口支小摊去吧!” 韩周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蘑菇。 “刚一进院,就有八婆赶着来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哟,小周,你爸让警察送回来了,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回答,嗯?爸,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我为了赚钱,没脸就没脸了,回了家,你们能不能让我少丢点人,啊!”周蓓蓓说着说着,怒火喷尽了,悲从中来,她站在客厅中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三个男人围着她,沉默又柔顺,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这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混不讲理,是个泼妇。 “泼妇”不是什么好话,谁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负到一定程度,谁还不想体面一些呢? 周老先生从卧室里走出来,想拍拍女儿的头,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周蓓蓓却忽然红着眼抬起头:“我觉得我妈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点点的霉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