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其实很少想起于好,大多时候想他妈。 第一次想起于好,是刚入伍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 他在连队执勤,最痛苦的执勤是夜里放哨,轮岗,特别是后半夜岗,还是冬天的时候。那时候还下大雪,屋外都是一片白,有些老兵叫夜习惯从屋外抓一捧雪趁你睡得熟一股脑塞进衣领里然后撒丫子就跑,这种方法,百试百灵,不怕不醒。 被叫醒的人心里都窝火,从床上鲤鱼打挺弹起来便追着人满屋跑。 陆怀怔醒得准,他基本没怎么被塞,属于围观状态。 就这么一个平常的夜晚。 他起夜准备执勤,叼着根烟蹲在寝楼门口,等里头同班岗的战友把人教训舒坦了出来。 连队不让抽烟,他就叼着解解馋,随手从地上捞了根树枝,莫名其妙写起了于好的名字,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自己写得时候没注意,可写完了,啪嗒丢下树枝一瞧。 “于好”两字生生刺着他的眼睛。 字写得还挺好,笔锋苍劲,漂亮。小时候跟姥爷学过小楷,他没什么耐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是顽皮性子,天天被他姥爷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屁股后头打,好不容易学了个模子出来,姥爷便不肯再教,书法这东西摹多了形骨在就行,剩下的,就看你有没有根骨了。 陆怀征显然没根骨,顶多把字练得像样了些,就这,他都觉得小时候过得太痛苦。 所以当后来得知于好会那么多乐器的时候,在别人都顶礼膜拜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的一个想法便是—— 这小时候得挨多少打啊。 从那之后,他那段时间,可能有点思春,总是想起于好,每次想起,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来,大概是养成了习惯。 每年下雪,他都会在地上写于好的名字,用他小时候学过的各种字体,写多了,于好这名字比写他自己的都顺手。 最后一次写她名字似乎是两年多前,记不清了。 陆怀征想到这,人往后仰直接躺平在草地上,手垫在后脑勺上,眼睛微微眯着,翘着脚,嘴里的狗尾巴草被他咬得直晃。 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把他嘴上的尾巴草给拽下来了,陆怀征狐疑看过去,抬眼的时候,额头往上提,压出几条纹路,看了眼来人又懒懒地把眼皮掀下来。 来人是年轻男人,比陆怀征小五岁,也是他们队里的战士,陈瑞。捋捋他旁边的草,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一只腿曲着,另只手搭在膝盖上,侧着低头看他,“队长,想什么呢?!” 陆怀征没搭理他,头往边上侧了侧。 陈瑞嘿嘿看着他笑:“不会是想刚才六号灶里那女的吧?” “六号灶里有女人吗?” 陈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别装了,我都听班长说了啊,领导想撮合你跟那女的……哎,那女的还真的又漂亮又斯文,说话也柔声细语的,这——你都看不上?” 陆怀征没理他,把狗尾巴草从夺回来,重新咬在嘴里,这次索性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舒服地躺在草地上。 半晌,陈瑞见他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听见。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刚学跳伞的时候么?”他咬着那草含糊地说。 陈瑞困惑,怎么忽然提这个。 “记得啊。” 陆怀征微眯眼,声音倒是挺平静:“教练当时说,一个好的伞兵,只有在主伞确定打不开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备份伞——” 这话教练来来回回说了不下十次,陈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还没克服跳伞的恐惧,离机不果断,肢体动作又不标准,导致不敢开主伞,每回一跳出去,就直接拉开了备份伞,这种情况,陈瑞自己也有过。 “记得。”陈瑞悠悠地说,“教练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有你这股魄力,每年伞跳就不会有人不合格了。”说完想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胳膊肘撑地,脸又往下压了压:“我很好奇,你那次是怎么做到脸他妈都快贴地上了才开伞的?当时大队长气的脸都青了,他说你再晚一秒,就挂了,他队里这么多年零失误的记录要被你小子给破了。” 话虽说这么,大队长还是尤其喜欢他。 “因为教官说,主伞的开伞率是百分之一千,没有开不了的伞,只有不会跳的兵。”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陈瑞警惕地看着他。 “没有,我只是怀疑,这世界上的主伞都能打开么?有没有真打不开的主伞,其实不是我技术不到位,而是那伞确实有问题。” 陈瑞阴恻恻地:“我怎么觉得你在骂人呢。” 陆怀征摇头笑,不说话了。 陈瑞反应过来,“撮合你跟那位小姐呢,你在这里扯什么车轱辘话题。“ “撮合不了,人家那条件,除非脑子进水了,嫁个当兵的。”陆怀征悠悠地看向别处。 陈瑞说:“队长你今天很反常。” “那你大概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平常老说,男人不要妄自菲薄,当兵的更不行。你现在又是在埋汰谁呢?” 陆怀征却突然坐起来了,胳膊肘搭在曲着的膝盖上,轻笑: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的。脸皮比城墙厚,满嘴跑火车,那些话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 …… 吃完午饭,休息了片刻。 军分区下午还有个会议,韩教授和栗鸿文还有陆怀征都得参加,是关于开展空军心理健康体检的一个标准,于好也去了。 整个会议室很安静。 栗鸿文正侧着耳朵在给陆怀征安排工作,他双手架在胸前听得很认真,重要部分就在纸上敷衍地划拉两下,那字写的也是龙飞凤舞,散漫的很,栗鸿文尤其看不惯他这做派。 丝毫也不顾及外人在场,骂了两句:“你这字写的比我那两岁儿子还烂,小时候不是跟着你姥爷练字儿么,就学成这德行?” 陆怀征搓了搓鼻子,一脸受训的表情。 他以前受老师训也是这表情,下意识搓搓鼻子,不卑不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就一脸干了坏事儿还丝毫不脸红特坦诚地看着你。 陆怀征全程不看于好,就连她上台分析数据他都只是盯着她身后的投影仪看着。 “韩教授已经跟院方申请,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随时为你们提供心理健康的测评。” “时间呢?”陆怀征听到这,终于慢慢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特嘲讽,“半年一次?还是一年一次?还是十年一次?” 他特意咬了十这个字。 听闻他口气有些不对,连栗鸿文略责备地都看了他一眼,“干嘛,吃枪药了?” “没有。”他咳了声,捏了捏脖子,清淡地往别处瞥了眼,“嗓子不舒服。” “一年一次定期检查,另外,战后可以随访。我们可以随时过来,当然这其中,你们的家属要是需要帮助和咨询的,也可以随时找我们。”于好解释。 栗鸿文倒是没什么意见,陆怀征有意见也轮不上他吱声,这事儿就暂时先由栗鸿文定下,最后拍板还得在跟上头几个领导开会才能决定。 会议结束,于好去上了个厕所,等回来时人已经散了。 韩教授和栗鸿文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而陆怀征则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两只手抄在裤兜里,目光闲散百无聊赖地四处晃荡,直到她进来,顿住。 于好在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低下头,用纸巾擦手,没情绪问:“韩教授呢?” 陆怀征也别开头,也没什么好气:“走了。” 于好觉得不可能,他大概是一时兴起又逗她玩,没搭理他,闷头一言不发地收拾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黄昏,没有厚重的云雾,一碧如洗,清透的夕阳余晖从窗外落进来,在空中洒下一束淡黄的光尘,加上这满桌的书和纸,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两人在转学前已经是冷战状态了,于好在路上碰见他,扭头就走,陆怀征也是,原本还笑着跟人聊天呢,看见她,立马冷下脸,周身的温度能下降三度多。 跟现在这差不多。 虽说阳光洒满整个会议室,看上去暖意融融,可两人的气氛却冷得像冰,那束暖黄色的光尘横梗在两人中间,像一条无可逾越地鸿沟。 于好把笔记本抱在胸前,提起边上的包要走。 身后的人没动,还是刚才的姿势插兜靠半个屁股坐在书桌上,懒洋洋地开口:“认识路么?” “那你能带路么?” 这倒是有点出乎陆怀征的意外,他以为她不会开口。 他屁股从桌上离开,手还在兜里,点点头,大方地表示:“走吧,送你到军区门口。” “韩教授真走了?” 于好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我领导让你先回。”他如实说,刚才于好一走,栗鸿文就拖着韩教授匆匆走了,说是让陆怀征安排车先送她回去。 其实只要于好开口说一句,你送下我。他也会亲自开车送她的。 他没那么绝情,毕竟是曾经真心实意喜欢过的姑娘。 陆怀征一路带她下去,他下楼梯习惯踮着脚连踩几步一下越到拐角处,回头一看,她还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便插兜靠着墙边等了会儿,等她差不多跟进两三个台阶的距离,再起身迈入下一个楼梯。 反复几次也没不耐烦,稳稳地带着她走在前面,出楼门的时候,又给顺手给她带了下门,因为是他的地盘,每天闭着眼都得走好几遍的地方,他熟悉每个角落,每个细枝末节他都能照顾到她的感受。 于好仿佛觉得又回到高中时候,他好像对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每经过一个地方都知道哪里有狗洞,哪里可以翻墙,他说自己善于观察,其实就为逃课找得借口吧。 然后男人的声音又把她拉回现实了。 “穿过前边儿岗哨亭,就是出口,车在门口等你。” “谢谢。” “客气。”他倒是笑了下,手抄在兜里,冲她抬抬下巴,“走吧。” 结果经过岗哨亭的时候,要安检。 一般外人进出军区都要检查,也就翻翻包里有没有什么利器的东西,除了手机录音笔这些,就怕还有资料泄露。早上于好跟韩教授是坐栗鸿文车进来的,东西是直接交给栗鸿文的秘书,结果这会出去被拦住了,说于好包里有个黑色异形物早上并没有登记,让她把包拿出来。 负责检查的哨兵还特认真,连于好包里的护垫都没放过,还拆出来仔仔细细翻看,生怕里面藏了芯片之类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下,四五双眼睛就那么直戳戳地盯着一个大男人拿着她的护垫来回看,于好脸都红到脖子根…… 大概几秒后。 哨兵手中的护垫被人抽走了,几人抬头一看。 陆怀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来,把女人的东西塞回于好包里,一手拎着包,一只手去拽于好,捏着她的肩给一下提溜到身前,冲旁边几人抬了抬下巴,指指门口,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像一个个动听的音符,轻跃到她肩上,如同搭在她肩上的那双清瘦的手掌,温热,直抵她心—— “行了,人我带走了,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