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她拎起包对韩闻逸说:“走吧!” 出了医院,韩闻逸就准备送钱钱回去了。 上车以后。两个人系好安全带,韩闻逸随口问道:“对了,你第一次出现类似的症状是什么时候的事?” 钱钱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思考。 约莫考虑了十几秒钟以后她才回答道:“应该就是大一那时候吧,色彩构成的期末考,我第一次旷考。” 她说话的时候,韩闻逸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的表情。 很显然,她在开口的时候犹豫了,而且她在回答里用上了“应该”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她心里似乎还有别的答案,也许是她不想说,也许是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 然而韩闻逸只是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了。 虽然他很迫切地想要知道钱钱的症结之所在……但是他不能。不仅是钱钱在面对他的时候,很难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心理咨询师看待;当他面对钱钱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把钱钱当成一个普通的来访者看待。因此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他都不适合做钱钱的心理咨询师。 他必须得暂时忘掉自己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懂点心理学知识的……老板也好,朋友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度过这个难关。 刚才的那个问题让车里的气氛变得有点沉重。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钱钱突然开口。 “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没等韩闻逸回答,她就自顾自说下去了。她讲了一个很老套的冷笑话,讲完以后,车里的气氛凝固了几秒钟。 “哈哈。”韩闻逸笑。不是因为笑话好笑,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应该捧场。 钱钱:“……” “……不好笑吗?”钱钱不服气,“那我再换个笑话讲。” “有一个姑娘去修电脑,修电脑的小哥问她,‘你电脑哪里坏了?’” “小姑娘很不爽地说:我早上不小心把回收站给清空了,回收站里的文件都找不到了!这个回收站的设计一点都不合理,造电脑的人怎么不改进一下?” “修电脑的小哥冷冷地说,”钱钱模仿起冷酷吐槽的口吻,“‘你还想怎么改进?回收站后面再设一个垃圾场,垃圾场以后再设一个焚烧站?焚烧站后面要不要再给你放一个时空旅行机?’” “哈哈哈哈哈哈哈……” 钱钱自己又笑得前仰后合,韩闻逸又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一次倒不是单纯捧场,而是他在笑钱钱笑得很好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个也不好笑?”钱钱仿佛被激发起了斗志。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搜刮自己脑海里的段子,誓不韩闻逸逗乐就不放弃。 然而韩闻逸却减慢车速,最终在路边把车停下了。 “哎?你停车干嘛?” 韩闻逸解开安全带,半侧过身看着她。 钱钱一开始还笑嘻嘻地回应他的目光。看着看着,她绷不住了,目光开始躲闪。 妈的,这家伙是对视狂魔吗?有事没事盯人眼睛看。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了,还给不给人心灵留点隐私了?! 韩闻逸想了想,举起手,温暖的手掌落在钱钱的头顶上。钱钱没有反抗。 “你担心害怕什么就说出来,”韩闻逸柔声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钱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韩闻逸也不催促,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静静地等她开口。 昨天晚上,钱钱说羡慕他,羡慕他样样都好,人人都喜欢他。其实不是的。如果要说的话,从小时候起,分明是喜欢钱钱的人更多。院子里的长辈小孩也好,学校里的同学也好,食堂里打饭的大爷大妈也好……因为她一直都是一个乐观而快乐的人。她也总是毫不吝啬地想把快乐分享给别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永远都是快乐的。她也会有难过的、脆弱的时候,只是她不想说而已。 甚至于,当她自己心情低落的时候,她的处理方式是说几个笑话。安慰自己也好,逗乐别人也好。她不想让别人察觉她的难过,也不想让别人陪着她一起难过。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僵持数秒以后,钱钱绷不住了。一开口,她鼻尖就开始发酸,她连忙鼓起腮帮子吹两口气,把往上涌的眼泪给憋回去。“不是说好心理学不是巫术的吗?为什么我每一次想什么,你都看得出来?!” 韩闻逸淡淡地摇摇头,抽出几张纸巾纸递给她。 有些东西,她早就该发泄出来了。 第25章 钱钱一开始还不肯接那几张纸巾, 然而韩闻逸的手也不收回去。 两人僵持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 钱钱的防线也在一秒一秒地瓦解。终于,她被击溃了。 她一把夺过餐巾纸,打开纸巾将脸盖住。 她一开始只是无声地流眼泪,很快, 瘦弱的肩膀也开始颤抖。 “哥,”她哽咽着问道, “我是不是很差劲?” 韩闻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发泄的过程。他等她说完。 “都说事不过三,我整整旷考了三次!我都走到考场门口了,我就是进不去, 就是进不去!我他妈到底在干嘛啊?!” “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失望,我知道所有人都对我很失望。连我都讨厌我自己!” “我每一次都以为,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可以!可是下一次, 又下一次……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他妈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韩闻逸没有打断她的发泄, 只是不断地给她递纸巾。直到她情绪都发泄出来,肩膀抖动的没有那么厉害了,他才终于开口。 他问道:“钱钱,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做来体检吗?” 钱钱从纸巾的缝隙里露出红红肿肿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好奇地看了韩闻逸一眼。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眼睛应该很丑, 又用纸巾挡住了。 她摇了摇头。本来她以为韩闻逸今天会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 韩闻逸却带她来医院看内科外科的医生,这举动的确让她不太明白。 韩闻逸缓缓解释道:“人的心理和生理是不可分割的。我们的情绪是受到身体里的各种激素调节的。身体不健康,我们的心理状态就会受到影响。哪怕只是疲劳和饥饿,就有可能让我们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 钱钱闷闷地点点头。她平时脾气还挺好的,但有时候饿急了,的确容易看谁都不顺眼。 “所以在给你做心理疏导之前,我希望先弄清楚你身体的健康状况。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可能只是生理上的一个小毛病导致的。只要把身体上的毛病治好了,也许心理上的毛病马上就能迎刃而解。” 钱钱猛地从纸巾里抬起头,连自己哭毁的形象也顾不上了,惊讶地看着韩闻逸。 韩闻逸以为她被吓到了,连忙解释道:“别太担心,我不是说你有什么很严重的疾病,哪怕只是营养不良,都有可能导致抑郁症。” 事实上他其实有点担心钱钱的心理疾病会是由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这种杞人忧天的话还是不要在没拿到详细的检查报告之前说了,要不然自己吓唬自己,情况反而更糟糕。 然而钱钱却并没有因为韩闻逸说她可能有病而害怕。她只是很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我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了?我是说——真的生病了?” 她的反应让韩闻逸失笑。 他突然弄明白钱钱心理压力剧增的其中一个原因了——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理上有疾病,但她不愿接受自己心理有疾病。 这并不是钱钱一个人的问题。自从学了心理学,韩闻逸才发现,有时候人们对别人、也对自己,实在是太过残忍和严苛。也许是传统的教育让人们太相信主观意志可以控制一切,于是任何错误都被归结于主观问题,仿佛只有一个人品德败坏,他才会犯错。于是心理疾病也被视为糟糕品质的代名词,代表着懦弱、胆怯、无能…… 可事实却绝非如此!! 韩闻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要解开钱钱的这个心结。 于是他忽然换了一个有些突兀的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 “啊?”钱钱一脸茫然地摇头,“那是什么东西?” “是心理学上的两个名词。人的记忆有很多种分法,其中有一种分法就是‘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这两种记忆是由人大脑里不同的区块控制的——就好像我们的左脑控制意识和语言,右脑控制思维和创造力。不同记忆功能也是由大脑里不同的区块控制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钱钱点点头。左右脑分工的理论初中生物课就学过。 “所谓的‘陈述性记忆’,就是指我们的思想和思考。我们脑海里的每一件事情,我们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美好的品德,这些都是‘陈述性记忆’。” 钱钱认真听着,继续点头。 “而所谓的‘程序性记忆’……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妙的仪器,它会记住很多曾经输入过的指令,然后自动地去执行它。比如我们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划水,从此以后我们张开腿就能迈步,跳进水池就能游泳。这些都是我们的身体略过了我们的思想和思考,自发记忆的行为。” “‘程序性记忆’给我们节省了很多的时间,大大提高了做事的效率——要不然我们每迈出一只脚,都要思考下一条腿应该怎么抬起来,我们做事的效率就太低太低了。” 钱钱不停点头。韩闻逸讲的还是很清楚的。 “但是……这种节省效率的程序有的时候也会出错。如果有人在第一次游泳的时候溺了水,他的身体记住了对水的恐惧感,从此以后他每次看见水就看怕。”韩闻逸耸了耸肩,“即使他明明知道,很浅的水池淹不死他;即使他明明知道,只要他去学,他总有一天能够学会游泳。可他一看见水就全身发抖,连下水的那一步都迈不出去。他的思想和他的‘程序性记忆’发生了冲突。” 钱钱怔住。她开始明白韩闻逸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不是因为他胆怯,也不是因为他懦弱,”韩闻逸注视着钱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更不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只是他的程序为了保护他,出了一点小差错……或许都算不上是差错。总之,仅此而已。”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榔头,一下一下敲在钱钱的心墙上。 不是因为她胆怯,不是因为她懦弱。更不是因为她不负责任。 “哪里出了问题,纠正过来,就好了。”韩闻逸说,“如果程序发生bug,就找到出错的编码,修改它。” 身体上的疾病也好,心理上的疾病也好。好好地治疗,会有愈合的那一天。 “但就算出了问题,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明白,你比谁都不想这样。”韩闻逸字字如箭,戳人心窝。 数秒后。 钱钱挺起胸膛,深深吸气。 韩闻逸愣了零点零一秒,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抽纸巾。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他的纸巾还没递出去,钱钱已经“哇”地一下放声哭了出来! 诛心可杀人,解意可救人。 她是真的,真的,比谁都不想这样。 “哇……”压在她心里的门也随着这一声大哭打开了。 韩闻逸:“……” 这一回跟刚才闷在纸巾里压抑的哭声完全不同,钱钱已经丝毫不顾及形象了,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嘴张得圆圆的,好像漫画里的小人一样。 她哭得太喜感了,韩闻逸忍了一下,没忍住,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钱钱:“……” 情绪在号出声的瞬间已经释放了,现在的眼泪只是收不住的后劲。她一面哭,一面气愤地用拳头砸韩闻逸:“笑什么笑!笑什么笑!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韩闻逸捏住自己的脸,拒不承认:“没有,我没笑。” 又过一会儿,等钱钱哭声小了下去,韩闻逸揉着刚被她砸过的地方,忍不住感慨道:“哎……不过好像还是第一次看你哭。” 钱钱恨恨地擤鼻涕,嗡声道:“都怪你!” 韩闻逸很冤枉,“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