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祖父比九宁想象中的要年轻,他应该快五十了,看起来却像是还当壮年。 据说他以前不识字,跟着李元宗的幕僚学兵法时屡屡因为不通文墨被人嘲笑,可李元宗帐下的将领打仗的本领都比不上他。 九宁伏拜叩首,郑重行了个正式拜见长辈的稽首礼。 “孙儿拜见阿翁。” 周都督往后靠在圈几上。 “你是观音奴?都长这么大了。” 上一次见孙女好像是半年以前,她个头娇小,性子又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孙女,还没说上几句话,婢女怕他厌烦,小心翼翼上前,把她抱走了。 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都和他不亲。 “阿翁还是那么英伟不凡。” 九宁含笑道,徐徐站起身,垂至肩膀的束发彩绦微微晃荡。 周都督怔了怔。 九宁抬起头,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走到坐榻前,举起手里的一捧荷花。 “孙儿给阿翁的。” 房里静了一静。 四周侍立的亲兵们表情凝固了一下,嘴角抽搐,然后默契地挪开眼神。 竟然有人给大都督送花……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周都督看着那几朵荷花苞,再看看九宁。 九宁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双眸好似一汪明净春水,眼瞳又黑又亮,笑得憨厚。 “阿翁喜欢吗?” 周都督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荷花。 “为什么送阿翁这个?” 九宁笑眯眯道:“鲜花赠英雄。阿翁每次凯旋的时候,江州的娘子们都会出城迎接,把手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最英勇的将士们。我觉得阿翁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的花要给阿翁。” 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完,周都督嘴角笑意更浓,示意亲兵把荷花拿下去插瓶。 他俯身,单手轻轻松松就把九宁抱了起来,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脸色一沉,虎着脸问:“观音奴乖,告诉阿翁,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愧是面憨心jian的一方霸主,没那么好糊弄。 九宁脸色不变,“我自己想来的,阿翁不喜欢我送的花?” 周都督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目光饱含敬慕,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周都督行踪不定,她每天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归家,坚持了大半个月。 期间周都督其实回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却对她避而不见。他是都督,想隐瞒行踪轻而易举。 九宁假装不知情,仍然天天往正院跑。 今天周都督一回来,她的婢女就得到消息,她过来拜见,军士们没有拦她,直接放她进来。 她想摘池子里的荷花,也没人出声劝阻,军士还主动淌水帮她摘了几朵最漂亮的。 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放任经过周都督的默许。 九宁还发现,这大半个月中,军士们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缓和。 肯定是因为周都督叮嘱过什么,军士们才会如此。 而且,周都督刚刚看到她时,叫的是“观音奴”。 他叫得很自然。 这些天,除了冯姑那天情急之下脱口叫九宁的乳名,就只有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叫她。 所以九宁敢这么和他说话。 半晌后,周都督伸手揉揉九宁头顶的螺髻。 “阿翁喜欢。” 仆妇把剪过杆、插在琉璃瓶里的荷花送回书房,周都督摆摆手,示意她把花瓶供在窗前高足桌案上。 他淡淡扫一圈左右。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侍立的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淡金色光束从支起的窗户漏进房里,罩在琉璃瓶上,宝光闪烁,荷花沐浴在灿烂彩光中,愈显高洁出尘。 周都督望着那几枝荷花,轻声问:“观音奴想和阿翁说什么?” 九宁挺起胸膛,手背朝上,双手平举,再次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有事求阿翁。” 周都督收起脸上笑容。 第7章 交换 书房里的气氛很严肃。 周都督一脸络腮胡子,板起脸看人时,和方才那个慈爱的长辈判若两人,注视九宁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惧意。 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这个男人杀伐决断,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手起家、称霸一方的枭雄。 九宁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心跳如鼓。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在家族荫蔽下长大,离开家族就只能任人鱼rou,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顺利完成任务? 周嘉行身为男主,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经过许多磨砺后才逐渐崭露头角,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周嘉行了。 当圣母是需要资本的,否则害人害己。 九宁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呢! 先自己过痛快了,再去想其他吧。 她认真考虑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周都督手掌军权,就是那棵能庇佑她的大树。 至于三年之后周都督会死在邓州之战中,到那时她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九宁暂时没想那么远。 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以往和主角斗智斗勇,只要自己占了上风,她就会抓准时机狠狠奚落主角,一次次把主角气得吐血。 笑不到最后又如何,至少她也风光得意过! 九宁等了许久,周都督没有吭声。 就在她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周都督粗糙的掌心拍拍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观音奴想要什么?” 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九宁松了口气,双眉弯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光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满脸天真精乖。 “孙儿听伯祖父他们说,阿翁军中缺钱粮?” 连年战乱,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安心务农?北方大片田地荒芜,藩镇需要养活兵马、壮大势力,缺钱、缺人、缺粮食,还缺地盘。 周都督占据土地肥沃的江州,还时不时派部下伪装成流寇从河东军那里顺手牵羊,勉强能养活军队,但一碰到灾荒,他也得头疼。 他不能饿着军队,否则那帮兵痞随时可能哗变。 所以这一次朝廷召各路大军剿灭义军,他没有找借口推托,欣然前往。 周都督这次勤王捞了不少油水。 但还远远不够。 尤其和财大气粗的李元宗相比,周都督的军队凑不出几套完整的皮甲,着实寒酸,被李元宗帐下大将讽刺了好几回。 眼下各地藩镇用刮地皮的方式征收重税来供养军队,周刺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周都督没法从江州财政薅羊毛,只能以战养战。 九宁伸手拉住周都督的衣袖,认真道:“孙儿有钱,孙儿愿意把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钱帛全都送给阿翁。” 周都督挑挑眉,“观音奴真舍得?阿翁拿走你的钱,以后你就没有漂亮簪子戴,也没有新衣裙穿。” 九宁拧眉,低低叹口气。 “阿翁以为我在说笑吗?” 一副失望委屈的表情。 周都督确实以为她说的是童言稚语,所以才笑着和她逗趣。 九宁皱着眉叹气,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卷翘的浓睫一闪一闪,眼里水光盈盈,像是随时可能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还想再逗逗她的周都督立马慌了神,抬手捏捏她鼻尖。 “好了,是阿翁的不是,阿翁错了。” 九宁哭功娴熟,见周都督认错,立刻吸吸鼻子,把眼泪收回去。 “阿翁,上个月我梦见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