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刘琮沉默地坐下了。 他早就习惯了这老太傅的为难。 课一毕,陪读的姜氏子弟与名门少爷们便嘻嘻哈哈地下学去了。刘琮留下来抄读文书,姜晏然则不太想走,还陪他抄书。 “太子,方才你说的公主,是哪一个公主?”刘琮问。 “噢,是我的亲meimei,灵洲。”姜晏然答,又暗暗恼起太傅的可恶来,“这老家伙可真可恶,有事没事便找你麻烦,还成天说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流的话,莫非他能通晓未来不成?” 刘琮但听,却不说话。 他年少失国,早就饱尝人情冷暖,知晓太傅也只是得了陛下授意才会如此行事,意在打压他,免得他日后真成了砥柱之材,撼了这姜齐基业。 “什么‘小时了了’?哪个老头子说话这么不客气?” 正在此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响了起来。刘琮扭头一看,却见到个粉雕玉琢、似雪人一样可爱的女娃娃,正提着裙摆儿朝这里跑来。虽然年幼,不过她的容貌着实玉雪可爱,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夸一声。 “说我们太傅呢。”姜晏然笑了起来,“你偷偷溜来学堂这,母后没管你?” “章贵人装病呢!母后忙的很,哪有空来管我?”那小姑娘说话很是俏皮,却也不惹人厌。 诚然,和那些自小就遵着大家礼仪的华亭闺秀相比,这个提裙快跑、钻来男子群聚之地的小公主,确实是有些出格了。但因为大家都是孩子,倒也不觉得有哪儿不对。 “阿琮,我和你说,这就是我常常和你讲的灵洲。”姜晏然得意洋洋地说着,像是在介绍什么珍稀宝物,“她出生时,就得了春官一道卦,说她有‘凤翼攀龙鳞’之象,兴许未来还能做个皇后娘娘呢!” 姜灵洲正在掸着头顶沾到的叶片儿,听闻此言,她也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她抬眼时,就看到坐在书桌后的刘琮也望着他,不知为何,他那乌墨似的眼格外亮灿一些。 “凤翼攀龙鳞……是么?”提着笔、正在抄书的刘琮喃喃念了一句,道。 “你做什么呢?”姜灵洲一点都没公主模样,眼巴巴地跑过来看他在抄什么。 “我们先生罚阿琮抄书,虽然他把先生的文书都背出来了,可先生就是不喜欢他。”姜晏然摇摇头,道,“真是麻烦,麻烦。” “哪有这样的事?”姜灵洲有些愤愤不平,想从刘琮的手里拔出笔来,“我去和父皇说去,或者我和皇兄一起陪你抄。” “谢过公主美意了。”刘琮却从她的手中温柔地抽回了笔,道,“太子殿下的字比我的好上太多,先生又有一双慧眼,当然能识得我和太子的字迹。” 于是,刘琮便低下头去,继续安静地抄书了。 姜晏然就和姜灵洲说:“在一群陪读里,阿琮的文采是最好的。好几次我看到太傅都憋不住想夸他‘惊才绝艳’,后来还是闭了嘴,还罚阿琮抄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真那么会读书呀?”公主问。 “那是当然!”姜晏然拍着胸膛,一副与有荣焉模样。 “那让他借我一些书看看呐。”姜灵洲说。 “……不成!”姜晏然又有些懊恼了,“说了多少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什么书呐?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年幼的姜灵洲显然是有些不屑一顾的,对着自己的亲哥哥也露出一点儿幼稚的轻蔑神色来。这样的表情,在大齐的千金小姐脸上可是很少看到的。 刘琮抄书抄得快,过了一个时辰便抄完了,字迹隽秀工整,任凭是谁看了都要叫好。他拾掇笔墨,打算回去休息时,却看到姜灵洲和姜晏然还守在门口。 “刘琮,你不借我本书看看么?”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什么书都成。” “……成吧。”他失笑了,“如果你皇兄准的话。” 姜晏然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准了,道:“你藏好些,要是让母后知道了,他一定会罚你。我的书都是母后管着,是借不出去的。……说到底,女子读什么书啊!” 那一次,刘琮借了她一本《诗选》。小公主偷偷摸摸自己学着识字不久,书上有七七八八的字都不认得,只得来求助刘琮,问他这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是什么意思。 刘琮有些烦恼,这书里这么多诗,可她偏偏问的是这一首。 “意思是说,有个女郎叫做静女,在城角等着心上人。……唉,公主,您还小呢,不能多看这个。”他解释不下去了,只得讨饶。 “啊?”姜灵洲一点儿都不懂为什么不能读,“为什么?” “没为什么。”刘琮很有耐心,道,“春日风大,不如去放会儿风筝吧。” 于是,他便和姜灵洲熟了。 他知道这个小公主表面上乖乖巧巧、温柔端庄,在朱太后、皇后面前极为得宠,其实私底下极讨厌“规矩”这样的东西。她像个野小子似的爬墙头、捉蛐蛐,齐国不让女子做的事,她偏偏要做个遍。什么习字读书、出入三门,令人咋舌不已。 刘琮那时少言寡语,心底却不知说了多少次“这样不成”。齐国国风如此,容不得一个女子大肆挑战礼教。有一次,刘琮终于忍不住教训了她一句,说:“公主,为女子者,当以娴静为仪。……以后,还是莫要偷偷溜出来玩了。” 谁知,说完这句话,漂亮的公主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孩子的眼泪来的无根无据,也无理无由,说哭就哭,像是六月的天,让刘琮好一阵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姜晏然来哄了姜灵洲,亲自把她背回了宫里。 姜晏然背着她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嗳,等灵洲meimei以后出嫁了,哥哥我也这样背着你,坐到那花轿里头……你要挑个世间顶顶好的夫婿,然后,就让姜清渠那样的臭丫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哈哈!” 为了赔礼,也为了姜灵洲的生辰,刘琮才费尽心思弄来了一道少见的双阳极连环,指望着她好饶恕他的无礼之言。 那几年,是刘琮在这偌大宫闱中最快乐的几年。 偶有闲暇,他也曾幻想过哪一日娶一个如她这般的妻子。他是不敢奢望娶姜灵洲为妻的,但最好是个擅诗文、懂筝舞的平常女子,不需如她一般惊艳人世,却也要才情内敛、蕙质兰心才好。他不要权势,不要帝王之位,只想埋首书里风花、画中雪月,与心爱之人相濡以沫,共度此生。 后来姜灵洲年岁渐长,懂得男女之别,便如刘琮与姜晏然所愿,愈发娴静典雅,几乎不会再展露出那调皮的一面了。区区豆蔻之年,她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温雅,美名惊动了齐国上下。 与此同时,她与刘琮也未再私下二人相处过。偶有言语,也只不过是在有人看着的场合,点点头、说说话,如同从未熟识过,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生过客罢了。 刘琮心下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曾深交,便已擦肩。渐行渐远,犹若未识。 召城的雪愈发大了,风吹着雪点漫天乱舞。忽而一道狂风起,将船头搁着的红伞吹了起来,飘飘扬扬落至远处。没了红伞的遮盖,雪点子便落到了刘琮的眼睫和嘴唇上。 雪是凉的,也是淡而无味的。 湖岸边忽然热闹了起来,是一串宫婢在焦急地嚷着“陛下”。刘琮支起身来,仔细一看,不由失笑。原来是那群宫女、太监以为他想不开了,此刻正急哄哄地抬船来追他呢。 忽而间,在一众宫女见,刘琮看到个高挑的红影。 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衣,凤髻上簪着明晃晃的宝饰,一袭累赘反复的衣物恍如火烧。这身嫁衣本该衬着一个端方得体、母仪天下之人,可此时此刻它的主人却简单地撩起了袖口,又扯开了裙摆,大步走到船上,道:“让我来!” 格胡娜顶着漫天大雪,一脚踩在船头。她嘴里叼着发绳,几下就拆了复杂发髻,给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儿。接着,她便抡起一串粗麻绳来。抡了三圈后,那麻绳便被抛出,勾住了刘琮坐着的小舟。 见刘琮的小舟被拖了过来,格胡娜哈哈大笑起来:“有什么事儿是难得倒我娜塔热琴的?” 她笑的开心,岸边的婢女们早就惊得变了颜色,大声嚷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竟让皇后千金之躯来做这等事……” 刘琮的小舟被拉近了格胡娜的船,她一脚踏入刘琮船里,用足尖把他的船勾了过来,嘴里嚷嚷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湖里来干什么?要死也死得远一些儿。” 这些话说的可真是痛快淋漓,却让宫女太监们瑟瑟发抖。 刘琮抖了抖袖上的雪,淡淡道:“只是看这夜色好,便来瞧一瞧。不是有诗云,千山暮雪,只影向……” “什么山不山雪不雪的?我给你头顶撒把盐巴成不成呐!”格胡娜啧了一声,明艳的脸上露出一层嫌弃之色来,“你们齐国男人就是文绉绉的,鸡毛蒜皮点事儿都要吟诗作赋,忑烦人了!” 刘琮站在船里,竟然忍不住笑出声了。 ……啊,曾想过娶个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温婉女子。如今,却娶了个恰恰相反的女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明如月……,《短歌行》,曹cao 【2】千山暮雪……,《摸鱼儿》,元好问 第66章 射鹤女 格胡娜和刘琮一同上了岸, 宫婢上前打伞,替两人遮雪。不过,这撑伞的行为没什么意义,因为刘琮的肩上早就落满了雪花。 “陛下,可要请大夫来?”侍从焦急地追在刘琮的身后问, “怕是会着了凉……” “我看不用了罢!”格胡娜提着裙摆, 步子走的大马金刀,口中耿直道, “他这不是浑身上下都好好的么?何必劳烦人家老大夫再跑一趟。” “皇后娘娘慎言呐!”内侍掐尖了嗓子, 提醒道, “教养姑姑都说了您多少次了, 在外万万要注意仪态,不可提裙而行, 不可让下人见了您的脚, 不可以‘我’自称, 不可面见外男, 也不可与陛下直言……” 一连串的“不可”,说的格胡娜横眉竖目。 “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格胡娜瞪一眼内侍,眼神有些凶巴巴的,“你能耐我何?我帮你们把刘琮找回来,你们倒没感谢我呢!真是不懂礼数。” 她这话一出,内侍与奴婢们又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苦着脸道:“皇后娘娘,您怎可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呀!使不得!” 格胡娜的面色上挂满了不耐烦。 她在前走的虎虎生风, 刘琮便跟在她身后。他望着那女子利落飒爽的背影,心里也渐渐起了一层疑惑的波澜——他又是为何娶了这样一个全然不相识、全然不喜爱的女子呢? 他要复国,便需借助魏国之力。那魏国的毫州王与草原祆教来往甚久,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为结同盟,那毫州王便将祆教女使嫁了过来,以证两方修好。 可他又何尝愿意娶妻呢? 不过是避无可避,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至于那格胡娜,好像也是不愿意嫁给他的。听说她来召城之前,曾试图逃跑了好几次,最后被亲兄长捆上了马车,一路找人看着,这才嫁来了召城,做了他的妻。 可拜过堂后,她在洞房里、枕头边,就搁了一把小金刀,痛快直言,说什么“你若敢上床,就阉了你”,令刘琮大为惊愕——他生长于齐,还从未见过如此不明礼数、快意直言,犹如男子一般的女子。 夜已经深了,今夜大婚的格胡娜与刘琮却仍未同枕而眠。格胡娜走到宫殿门口,便拍了拍门扇,道:“丑话放在前头,刘琮,你要是上了床,我可是真会动刀子的。横竖我也回不去穆尔沁草原了,我倒也不在乎在这儿过的怎样。你要休我、打我入冷宫,都成。” “皇后,你我二人是夫妻。”刘琮蹙眉道,“怎可如此生分?” “什么夫妻?刘琮,你为什么娶了我,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吗?”格胡娜答。 刘琮安静了一会儿,望向殿外风雪,答道:“皇后,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我乃刘氏后人,被人推向此位,不得不为罢了。……是,不得不为。” 说完这句,他心底忽而有些懊恼了,可他依旧露着那副温俊面貌,不轻不重地说:“若是有的选,我当然愿意做个普通的书生。” 那着一身嫁衣的明艳女子听了,却横抱双臂,冷笑了一声:“齐国男人都是这么虚伪的么?” 不待刘琮问出声来,格胡娜便接着说了下去:“若是你真不想要那帝位,不想遗祸百姓,早就躲得远远的,又怎会这样半推半就地当了个不像模样的皇帝?” 这话,让刘琮有些哑口无言了。 雪落下来,玉阶上铺满了一片银白,纯澈如初生之地。他攥了下袖口,叹口气,道:“我……我是真的,不得不为。” “省省吧。”格胡娜瞪了他一眼,反手进门去了。她转身那一瞬,束成马尾、不饰珠钗的微卷黑发扬了起来,像是一笔用了拖笔的墨锋似的。哗然鼓起的嫁衣裙摆,犹如猎猎的火焰,真是美不胜收。 刘琮慢慢垂下了眼帘,在门外轻声道:“那我去看会儿书便是。皇后好好歇息吧。” 这么轻的声音,也不知那皇后听见了没有。 说罢,他转头离去。 他与格胡娜说不来话,反倒会两看生厌,还不如回去看看自己喜爱的东西。 刘琮去了藏书阁,在黑魆魆的楼阁里点了一盏油灯,裹着披被翻阅起书架上的旧书来。这儿收纳着前朝皇后网罗来的诸多书籍,有名家传记,亦有儒书注疏,足够刘琮打发时间了。他翻了几册书,便枕在书页上睡着了。 梦飘飘悠悠的,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什么犹如世外宝境一般的地方,那是一片凄冷的雪,覆盖了起伏皑皑的山野。一片连绵佛寺便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庙前站着个和尚,斜披着袈|裟,刘琮看着便觉得有些眼熟。 他仔细一想,啊,莫非这就是为姜灵洲批命的和尚?不,为姜灵洲批卦的是春官,而非什么和尚。可是他听那和尚开口说话了,念得是一句“凤翼攀龙鳞……” 没错了,这就是一切执念障缘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