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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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语:“陛下一向严肃却不刻薄,此番这般明显地落了宛宛的脸,不会是对咱们家不满意、却借由宛宛的口告诉咱们吧?” 唐家大哥也是紧张:“不应该啊,祖父大人已经自请辞官了,如今爹又只是个三品大夫。我与少淮虽入了翰林院,却是编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公子哥,自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 “其实……我觉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深意。”唐宛宛迟疑道:“京城谁家办喜事不要礼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时候,我还在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呢。” 唐大人皱着眉:“宛宛你还小,不懂呢。陛下心机深沉,哪有你想得这般简单?”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点心不出声了,心中感慨:当臣子的真是不容易,连陛下简简单单一个笑都得揣摩出背后的深意来。 第7章 赏赐 原本宛宛的事就弄得一家人焦头烂额了,此时又加上“陛下对自家不满”,局势更严肃了,直叫唐家上下人心惶惶。 唐家人一向胆子小,这“胆子小”说好听点是安分守己,说不好听点就是胆小怕事,成不了大器。若是哪天被帝王当成了心腹,兴许自己就得把自己给吓死了。 又过一会儿,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晴来报:“老爷夫人,宫里头赏下东西来了,几个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大人长叹一声,不敢耽搁,领着全家人出去谢赏。 来的是晏回身边的大太监道己,另有几个小太监和十六名禁卫军跟在身后。道己笑着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个笼子,外头蒙着一层黑布,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一家人都不吭声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谨见冷了场,只好出声挑起话头:“敢问公公,陛下赏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声,察觉不妥,忙把后半声咽下喉咙。 笼子里装着的竟是两只毛绒绒的兔子,比寻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却是垂下来耷拉在两颊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这是上个月西洋人进贡来的垂耳兔,白的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两个月后便能抱窝了。” 道己介绍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颇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离了宫,陛下便亲自将上个月西洋进贡的礼品单逐行看了一遍,觉得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总共献了九对兔子,陛下在这九对兔子中选了半个时辰,千挑万选,这才挑好了这两只。” 唐宛宛接过兔笼,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胆子小,眯着眼睛瑟瑟发抖,两只紧紧地挤在一起,各自缩成个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战战兢兢问:“这、这怎么养啊?”万一一不小心养死了,陛下会不会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说:“夫人不必忧虑,这垂耳兔虽比寻常兔子金贵一些,却并不难养。”说话间,道己示意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上前,又说:“这便是先前养兔子的小太监,夫人寻个人听他讲一遍便明白了。” 御赐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记不住,唐家大哥带着妻子去听小太监传授养兔经了。 随后,道己又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里静静躺着三个小白瓶,瓶身圆润触手柔腻,透着一层温润的光,竟是白玉质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开瓶塞瞅了瞅,里头装着许多颗浅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这又是什么?” 道己面上闪过两分尴尬,不好意思细说,含糊地一句带过了:“这是太医院鼓捣出来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来,匣子里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会明白。” 唐家人谢过赏,目送道己公公带着人离开了,唐宛宛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压着的信,展开来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云一般洒脱,竟显出其人几分不羁来。 然而信中内容却是这样的: ——除臭丹,治疗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后方可见效。 凑上前来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脸色涨红,气得手一哆嗦,这张疑似为陛下亲自执笔的书信就被扯成了两半。 * 道己回了宫时,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刚要入内,便被一道女声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头一瞧,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装没听到。只是尊卑不能乱,道己扯出一个笑迎上前去:“赵美人怎的来了?” 这位赵美人比陛下小一岁,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便入了宫。她通晓棋艺擅长女红,入宫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极有名的。 赵美人从身后丫鬟的手中提过食盒,对着道己浅浅一笑,眸中波光粼粼。这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美则美之,却失了几分鲜活。 道己刚从唐宛宛那边回来,亲眼瞧过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时赵美人的笑竟觉得后脊一凉。 赵美人缓缓开口:“近日天儿燥热,陛下又是日理万机,妾甚为忧心,便亲手熬了这一盅薏米百合粥,烦请公公通传一声。” “娘娘当真要进去?”道己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还发了一通火呢。” 听到“陛下心情不美”,赵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递给道己公公,立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处理公事,我便不入内了。待陛下消了火气,公公再将这盅粥送进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赵美人走远,从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账,上头写着很多条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与大臣议事”“陛下在批阅奏章”,每条后头都画着几个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页,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横。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挡在门外,不能放一个进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道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说辞不下三十个,每用过一个就在后头画一条杠,下回换另一个,因为短期之内总是用一个借口容易露馅。 而对于这些娘娘来说,陛下在午休、在议事或是在批阅奏章,都可以候在书房外等一等。唯独“陛下心情不好”,这条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账装回兜里,理了理衣摆进了御书房。瞧见陛下在专心批阅奏章,道己不敢打扰,给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悄声退出去了。 他不主动答,晏回却记得问,“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么反应?” 道己呼吸一滞,头回见陛下对一个姑娘上心,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哪能掉链子?心思飞快一转:陛下千挑万选送了两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欢,姑娘越喜欢,陛下就越高兴。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在道己脑子里走了一遭,不过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凿凿答:“姑娘十分欢喜,一个劲儿地叫奴才代为感谢,问了好几遍饲养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觉得这么说还不够让陛下高兴,道己又补一句:“姑娘还抱着兔子转了好几个圈呢。” 若唐宛宛在场,定会被道己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气炸——她那时只顾着想谢赏的话该怎么说了,连兔子都没摸一下,连饲养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记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听得甚为舒心,低声笑了笑,提笔又批了几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问:“唐家姑娘,叫什么名儿来着?” 道己忙说:“叠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 当晚唐家大嫂哄闺女的时候提起了兔子这茬,小女儿立马闹腾着想来看兔子,还没长齐的乳牙漏着风,喊了几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谨和妻子对视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俩起了个大早,刚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来了。 “怎么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经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声府里人尽皆知,闻言小芷笑着将她迎进门:“大少奶奶快进来吧,小姐正在院里喂兔子呢。” 进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两只兔子啃萝卜。胡萝卜都切成了丝,大小粗细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笔,可放在她身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细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边上,托着腮帮子看兔子,连院里来了人都没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么呢?”唐家大嫂问她。 “啊,清清也来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rou嘟嘟的脸,把凳子让给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唐大嫂的问题:“我昨晚一宿没睡,怎么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送我两只兔子。今早忽然顿悟了。” 这送兔子确实稀奇,唐家大嫂来了兴致:“为何?” 唐宛宛蹲下身,从笼子缝伸进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皱着眉尖,声音有点闷:“道己公公说西洋进贡了九对兔子,统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么色儿的都有。他又说陛下花了半个时辰精挑细选,却偏偏从十八只兔子中挑了这两只。” “这又怎么了?这两只不好么?”唐家大嫂听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颜值高,代表陛下;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脸,忿忿道:“陛下他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长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逻辑想了一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活宝,永远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实长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爱出门逛街,还时常去几个密友家串门,晒了一个月下来,脸和脖子已经不是一个色儿了。 而晏回却是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御花园中走两步消消食,都有宫人撑着华盖给他蔽阳。两相一对比,唐宛宛确实比晏回黑了一个度。 事实上,这两只兔子确实是晏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没有唐宛宛想的这么无聊,也没有想过用灰毛兔来讽刺她的肤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粮洒在院里,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抢食的机会挨个瞧了一遍,筛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筛去瘦弱的兔子,筛去趴在窝里睡觉、瞧见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懒骨头,再筛去秃毛的丑兔子…… 连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为何陛下挑两只兔子还这么上心?没忍住好奇问出了口。 晏回言简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个心细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养死,故而专门挑了这两只身体健康的。” 白兔最机灵,跟别的兔子抢食一抢一个准;灰兔傻乎乎的,抢食的时候被别的兔子踹了好几脚,永远挤不进最中间,最后索性放弃了抢食,蹦到晏回脚下仰着头望着他,咕咕叫了两声表示不满,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唐宛宛。 听完这个理由,道己心说自己还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实挺无聊的…… 第8章 金楼 唐宛宛因为肤色和除臭丹的事憋屈了一整天,可她不记事也不记仇,次日心情便好了几分——没有太后娘娘传召入宫的每一天都很美满。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修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cao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