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他连这么一个弱点也是可爱的。 裴向雀不说便罢了,一旦答应,便是将自己记得周秀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周秀是裴向雀的母亲死后没两个月嫁进来的。那时候裴向雀还小,不过五六岁,是个可爱活泼,说话流利的小孩子。他虽然很想念过世的母亲,可是对于裴定领回来的新mama,至少也是怀着幼小的尊敬之心的。大概是因为接连着丧葬和娶妻,花费的钱财太多,家里还欠下了债,裴向雀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去了城里做工,只留下新媳妇周秀看孩子照顾田地。 裴定一行人走后的第二天,周秀就毫无预兆地把裴向雀关到了那间小仓库了。裴向雀记得自己吃完了早餐,正在帮周秀洗碗,那时候是冬天,他的手在冷水下冻得通红,想着自己要很乖很乖才可以。 周秀在外头关上院门,忽然闯进去,把他从里头拖出去,扔进小仓库了。 没有为什么,周秀每两天就把扔进去几个馒头,隔几天倒一次痰盂,保证裴向雀不死在里头,除此之外,裴向雀有小半年没见过阳光,没出过那个小仓库的门。 直到裴定受不了做工的劳累,而且周秀的肚子也大了起来,行动不便,裴向雀才提前几天被放了出来,像个娃娃似的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等待着裴定的回家。 在那么小的时候被关起来,半年都从来没和人交流过,这样的孩子可能会得很多病。每个人都不一样,裴向雀运气不错,他没有被彻底关坏了脑子,他只是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了。 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裴向雀朝天空看了过去,只是捂着用手指捂着眼睛,心想,运气真好。 他以为自己没有能出来的一天。 裴定自然是疑心周秀是不是虐待了裴向雀,要不然好好的孩子,怎么半年一过就成了个不会说话的傻子。可是周秀很会说话,怀了个肚子赌咒发誓,让裴定去问同村的人有没有听到半点她打骂孩子的动静,而裴向雀身上也确实找不出受过伤的痕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裴家穷,去不起大医院,就去镇上的医院看了,赤脚医生哪里懂什么是心理疾病,胡乱地诊治了一通,就说是种不知名的先天疾病,现在发作了就是无药可治,现在已经傻了。 没过多久,周秀就生下了裴向龙,又是个男孩,裴定连带着裴向雀的爷爷奶奶仿佛都忘了还有个裴向雀,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据说活泼健康又聪明的新生儿。 裴向雀上学的机会是他自己求来的,也是因为他的母亲生前的好姐妹在学校里任教。那位好心的阿姨三番五次来裴家说服,最后甚至到了威胁的程度,说是不允许孩子接受九年教育是违法的,最后才迫不得已送了他去上学。 裴向雀是被全家甚至整个村子里都当做了傻子,即使他学习成绩还不错。那时候每当考完了试,他考得不错,有人就嘲笑考不过他的人连傻子都不如,这么日常天久,在学校里他也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裴向雀说话本来就慢,讲完自己漫长的成长历程花费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有的地方他自己都不想说的那么详细,陆郁却追着问,叫他非要说出口,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拿自己的苦难博陆叔叔的同情似的。 可是那些痛苦的过往都没有了,他现在有陆叔叔了,还要介意那些做什么呢?说出来陆叔叔还要替他难过,裴向雀还舍不得自己的陆叔叔难过呢。 他讲到最后,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架势,还有心思安慰明显因为自己的事不高兴了的陆叔叔,“其实,也没,什么的。虽然我不太会说话,可是又没,没有傻。以前没有交到朋友,是因为,他们不好,没有必要结交。现在不一样了,有陆……” 到底还是没太好意思,含含糊糊地把心知肚明的那三个字略过去了,又添了一句,“而且我现在觉得,这个病,或许也并不全是坏处。陆叔叔这个病,别人唱歌都没有用,只有我唱歌,陆叔叔可以睡着。兴许,就是因为这个病也说不准。那样,好像也没有那么坏了。” 陆郁的喉头一梗,“你怎么能这么想?” 裴向雀并看不清陆郁此时的神情,只是天真的笑着,“病,已经是这样了。心里要好过一点,总要往好处,想一想。” 他在心里继续说,因为陆叔叔就是这个最好的事了。如果这个病是因为可以治愈陆叔叔的病而得的,那么,便是再值得不过了。 第40章 愿望 灯光昏暗,屋内一片寂静。 陆郁问:“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已经这样对待你了。” 裴向雀眉目低垂,想了许久,久到陆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疲倦着开口,“我,不会再回去了。他养了,我那么,那么多年,我以后会把那些钱还给他。我,我不要和他们,他们再见一面了。” 又低低地添了一句,“我那时候很害怕,想,不能再这样了。” 裴向雀的性格一直便是这样,即使年纪不大,已经非常勇敢了,下定了决心的事便不会改变。就像那个时候陆郁说要结婚,裴向雀就要离开,即使陆郁把他关起来,他也敢自己从窗户上跳下去。 陆郁摸了摸他的脑袋,“那笔钱,我先替你还给他。你欠他的,不如欠我的。以后慢慢还。” 裴向雀一怔,悄悄地点了头。 即使是这么讲,裴向雀要和裴定断绝关系,还是有些低落的,“即使是这么讲,其实我小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愿望的。” 陆郁的手臂环过裴向雀,抚过他脊骨分明的后背,“有什么愿望?不如说给我听。” 裴向雀被陆郁抚摸过的地方有点痒,又舍不得躲开,小声地将:“都是些很幼稚的,很幼稚的愿望……” 陆郁的笑声自裴向雀的头顶低低地传过来,“那有什么关系,我的小麻雀才这么丁点大,有什么愿望不能讲的。” 他比划了一个圆,大约是裴向雀团成一团的体积。被这么一讲,裴向雀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真的还没长大,愿望幼稚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愿望很多很长,裴向雀脑子里很清楚,说出来可能前一句说了,后一句便忘了,便掰着手指头细数,倒真像是个小傻子。 “想要、拥抱,也想要摸摸头和脸颊,还有、亲吻,”裴向雀顿了顿,伸出三个手指头,“那时候学校很远,还,还想让人接我上学放学。在别人、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保护我。还有,还有读书,……” 他讲了许多,最后差不多用完了十个手指头才停下来,睁着圆圆的眼睛,“是不是很贪心?”又将愿望在心里默默地回忆一遍,突然摆了摆手,“亲,亲吻就不要啦!” 陆郁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掀开了裴向雀的被子,将他抱到了怀里,动作轻柔缓慢地摸了摸裴向雀还有几分潮湿的头发,红通通的脸颊,就如同他方才希望的一样。 裴向雀伏在陆郁的胸口,耳畔满是有力的心跳,听到他说:“上学放学,还有别的,只能等你下学期上课再说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我的小麻雀了,你是我的。” 那是他所有幼年时的可望而不可得的愿景,一朝实现,似乎连眼前都炸满了绚烂无比的烟花,叫他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了。 陆郁松开了裴向雀,本来反应就慢上一拍的小麻雀还傻乎乎的,眼前忽的一暗,额头的一块地方温热潮湿。 那是一个亲吻,亲密而克制。 仅仅是贴了一下,就立刻离开了。 陆郁把整个都吓懵了的小鹌鹑从怀里放出来,几乎压抑不住心头的yuhuo,还要装模作样,“既然是愿望,不实现怎么行?” “晚安了,你先睡。” 裴向雀被放倒在枕头上,声音还在发抖,手指在额头上下左右磨磨蹭蹭,就是不敢碰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那,那,那,我给陆叔叔唱歌。” 陆郁将灯光调暗,柔声拒绝,“不必了。有工作没有做完,明天做完早晨再唱歌给我听。” 裴向雀挺不乐意的,还哼哼唧唧地想陪着陆郁一起熬夜,被陆郁敲了几下脑袋,老老实实地躺平了。 陆郁又放低了声音,目光落在裴向雀身上,“不关灯,当做我陪你睡。” 裴向雀躺在床上,雪白的枕套上散满了鸦黑的发丝,又蜷成了一小团,远远瞧起来像是只圆滚滚的小麻雀,其实仔细看上两眼,还是个小可怜。他看似安安稳稳地睡着,睫毛还在止不住的颤抖,藏在被子里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 他很害怕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待睡着了,梦醒了,他还是在那个小仓库里,没有陆叔叔,也没有安慰和怀抱,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裴向雀打了个寒颤。 陆郁倚在靠枕上翻文件,大部分注意力还是放在一旁躺着乖乖睡觉的裴向雀身上。突然,他感觉被子里钻进了个什么东西,慢慢地朝自己蠕动过来。陆郁不动声色的展平了手,停在原处。 裴向雀的指甲尖颤巍巍的,同眼睫毛抖动的节奏一般,像是在偷偷摸摸做坏事。他没留多长的指甲,指尖又软又热,就这么径直撞上了陆郁的指骨骨节,暴露得太快,急急忙忙想要缩回去。 陆郁叹了口气,将裴向雀的手整个拢入自己的手里,握的很紧,“好好睡觉,不许乱动了。” 裴向雀心满意足了,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以为自己经过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天,肯定很难睡得着,至少能撑到陆郁看完文件,为他唱一支歌。 不过,裴向雀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没多一会,他就因为疲倦和劳累陷入了深沉的梦乡,再也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了。 陆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起身下了床,穿好衣服,而外头也传来了动静。 他对着镜子整理衣襟和领带,面容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夜色深沉。 陆郁来了这么久,足够调派人手,安排事务了,其余的人也都来了。 车子很快开到了村口。陆郁下了车,首先去了这里村长的家里,说是裴定欠了自己一大笔钱,高利贷,利滚利,要不到钱只能要命了。高利贷这种事自然是谁都不敢沾手的,村长看外头乌压压的人头,还全是身强力健的男人,也吓了一跳,挨个给全村打了电话,说是今夜不许沾裴家的事。 陆郁离开村长家,顺着小路一直走到了裴家的院子,踢开了门。 屋里一片黑暗,两个留下来看管的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旁边,裴定和周秀两个人像是死狗一样被绑在地上,裴向龙也被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裴定的两只胳膊在下午的时候都被陆郁踩碎了骨头,此时软绵绵的躺在地上,疼得时间长了,神经几乎都麻木了,进的气多出的气少。而周秀也被当心口踢了一脚,喘不上气,面色难看,趴在原地和裴定眼对着眼,却不敢说话。 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他们俩害怕极了,浑身都打着哆嗦,努力昂起头,只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是下午的那个人。 裴定吓得快昏厥过去。 陆郁沉默了片刻,拉了一张椅子,坐在裴定的身前,裴定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双皮鞋,回忆起下午这个恶魔是怎么用这双鞋无情地踩碎了他的胳膊,即使嘴里被填满了东西,也含糊出了声,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 陆郁终于开了口,他的语速缓慢,似乎是很漫不经心的,只有身旁的人才能瞧得见的的面色阴鸷而狠厉,那是前所未见的。 他说:“我有一个珍宝,叫做裴向雀。我很珍爱他,碰也舍不得碰,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可却在这里受了十六年的委屈,我左思右想,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这些曾经那么对待过他的人。” 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微微上挑,语调里透着一丝诡异,“你认为该怎么回报?” 裴定心口一窒,他怎么也想不到,惹来这滔天大祸的会是裴向雀。嘴里堵着的布条被拿来,他慌慌张张,因为太过害怕直接额头磕地求饶,“我,我不知道。我,我对不起您,是我的错我的错。可我,可我也是他的父亲啊,我养了他那么多年,从来没打过他,只有那一巴掌,只有那一巴掌,你让那个小畜,裴向雀来,让他告诉你,我从来没对他不好过,只是他这次不听话……” 陆郁轻声道:“哦?你倒是没什么错处,也是,我倒是劳烦你替我照顾了这么多年他,将他养的这么好,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对了,”陆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甚至是笑了,“我还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裴定不敢相信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这个人,不,恶魔,却又忍不住抬头,一个箱子在他面前展开,是满满一箱子的人民币。 陆郁站起身,在他身边走了一圈,“对这个礼物还算满意吗?看来是很满意的。只有一点,你和裴向龙以后不能踏出这个村庄一步,我会派人看着,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就打断你的一只腿,两步就是两条腿。” 他说这话十分认真,如果裴定不同意,似乎下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裴定愣了好半天,声音沙哑着,“这,这怎么能行?我们家小龙才多大一点,怎么能在村子里,他,他还要去念书的!他还要念书的!” 陆郁皱了皱眉,“看来你对裴向龙还是很关心的,那为什么就不能对裴向雀好一点?人心确实有偏,你偏的太过厉害。可是也没有关系了,现在都没什么必要了。” 或许陆郁的话是戳到了裴定的弱点,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凭什么管?还想耽误小龙的一辈子。裴向雀是我的种,是个傻子,是个畜生,我要怎么打,要怎么骂,都是我的事。我就是要他死,他也得跪下来给我磕头。” 陆郁绕着裴定一圈,停了下来,用力踩住裴定的脚踝,阴测测地说:“那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不用等他踏出这里一步,陆郁已经又折断了他的一根腿骨。 裴定的哀嚎声过大,陆郁嫌烦,旁边的人很有眼色的又堵上了他的嘴。 陆郁走到了周秀面前,周秀瑟瑟发抖,止不住的摇头恳求。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陆郁瞥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淡淡。 周秀一阵胆寒,但她终究不像是裴定那么蠢且傻,努力克制着自己要躲闪的眼神,装作胆怯的无辜的模样,“我,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陆郁笑了笑,英俊的长相在周秀看来如同恶鬼一样,“看来你是要我亲自问了。” 周秀怕得发抖,这种害怕源于疼痛和未知。她苦了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为什么要受这种苦这种罪,凭什么? 她不甘心。 可即使再不甘心,她也屈服向疼痛屈服了。 陆郁走到木门旁,开了灯,在桌上拿了一个文件,轻描淡写地问:“第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裴定?那么急,那么快,迫不及待,那时候裴向雀的母亲才刚刚入土没两天吧。” 周秀的瞳孔一缩,她不敢回答。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周秀天生长得好,心思不正,从小就有主意,成绩不好,初中就辍学,却不愿意和村子里的人定亲结婚,而是跑到了大城市闯荡。她在一户富裕的人家做保姆的活,那家的太太也姓周,在外打拼事业,为人和气,很容易相处。加上周秀又会讨好人,很快就和这一家熟悉了起来。 然后,她就勾引了那家的男主人,最后是在主卧的那张床上被捉到的。 周太太是很和气,可是在商场上打拼,实际上也是个狠人,敢挖她的墙角,她是不会放过的。那位先生送了她一些珠宝首饰,刷的是家里的卡,周太太去报了警,说是家里遭了小偷。周秀怕得不行,跪下来求她。周太太笑着说,这也可以,周秀得在自己家乡附近,一个月之内嫁出去,而且不许再出这个省,否则她就拿着证据去警察局。而这件事闹得很大,村子里议论纷纷,没人愿意娶周秀,最后才找上了不知情的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