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去餐厅房用餐。”他根本没抬头看她, 却让人觉得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揣摩着,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让她跟容姨一起在房间里吃午饭了,得跟他一起吃。 容姨喜欢边用餐边看电视节目, 但是餐厅房里没有电视。所以容姨跟他一直是分开用餐的。 刚开始那会儿, 时步以为这是先生家里的规矩, 这也符合主仆尊卑;后来才发现, 哪来的规矩和主仆?这只是自由与尊重。 但是她依然不敢跟他一起用餐。她怕自己失礼。 在她看来, 先生举止高贵,一定不喜欢不懂礼貌的粗鄙之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他就坐在沙发上, 他已经开口提了这件事了。看起来她好像别无选择了。 于是乎,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时步如履薄冰,小口喝完汤碗里的汤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位上,眼睛还不能盯着他看。 熬到他用完餐巾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当天一整个下午,她都躲在房间里,对着全身镜练习以前学过的餐桌礼仪。 她得保证自己足够得体自然,不能有一点点的粗心冒失,否则就会给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结论:跟先生一起用餐,很煎熬。 3 第一次看见他穿浴袍的样子,是在住进他家第十五天的深夜。 时步洗了装过牛奶的杯子,返回客房,关上房门之前,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二楼,想瞅瞅他书房里还有没有一丝丝的光线透出来。 那门缝之间的细小间隙,的确有若隐若现的光亮从里面挤出来。 她猜着,先生应该正在看电脑,或者看文件……总之很忙,嗯……神情也是漫不经心中又偏偏带着专注的那种。 时步站在原地猜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 门缝里的光亮突然被无限放大,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撞上了他的目光,还伴随着他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原来是,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二楼廊道里的水晶悬灯也亮了。 他正在讲电话,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旁之间,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扶在门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瞬即逝。 他拐出房门口,换成用手拿手机,穿过廊道,拿着杯子往二楼小厅走去了。 时步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望不见他的身影。 刚刚他是……看见她了吧? 还有,先生是刚冲完凉吗?穿了纯白浴袍,黑碎发,白皙肤色,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没比她大几岁…… 时步杂七杂八地想着,他都端着水杯往回走了,她还站在原地发呆。 再一次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她只好在尴尬之余朝他笑,有点手足无措。 然后看见他停在二楼廊道护栏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贴在他自己的侧肩浴袍上。面对着她的方向。 “晚安。” 他的声音穿过一二楼之间的空气,抵达她耳中,清冽的,语调平淡的。 时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先生晚安。” 看着他转身进了书房,她才匆忙闪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轻拍自己的脸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静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虽然,时步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赶她去睡觉,才顺口说的晚安。 结论:先生穿浴袍的样子,像少年。 4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侧院小花园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从前几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今天终于谢得差不多了。 小碎绿叶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时步在花丛面前蹲下来,双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花瓣。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敏感细腻,心中难免残留着对《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画面的感伤之情。 在她眼中,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人不值得葬,反而是无意识无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殒。 而世上最伟大的男女爱情,莫过于黛玉宝玉这一种:即使被禁锢着,依然深爱对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爱情总是残缺又深刻的。因为……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碎发的发梢擦过去,快速又轻微的“悉索”声,惊扰了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纸飞机一头扎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纸。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唇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飞机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阳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飞机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粗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禁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压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飞机,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5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抽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内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湿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露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6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