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节
但若说这样的变化甚大,也并不。这些外表上的变化是细微的,平日绝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但越是细微,才越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什么性情骤变,都不如细水长流、不易让人察觉的变化来得可怕。因为前者尚且可以防备,而后者……也许你许久都难以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 陆长亭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指尖。 这样……可就有些麻烦了啊。 而就在这个时候,吕氏朝着朱标的方向加快了步子。成年人的腿自然要长上许多,她大步迈出的时候,朱允炆那小短腿实在有些跟不上,便在后面跑得有些跌跌撞撞。 但吕氏却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 对于一个视丈夫儿子为天的温柔女子来说,会这样粗心大意,忽略年幼的儿子吗? 看来……吕氏的变化,还当真并非出自朱标的胡言。 这头朱棣也拧起了眉。 他也将这一幕幕印入了眼底。心中更是不快——果然!果然是个烫手的玩意儿! 吕氏对旁人的惊诧和冰冷毫无所觉,她走到朱标的跟前后,方才松开了朱允炆的手。她冲着朱标微微一笑,然后才低头去看儿子,低声道:“允炆还不快与父亲见礼?” 朱允炆看了看朱标,又看了看旁边的陆长亭和朱棣,先是叫了朱标,而后又突然道:“四叔。”“陆哥哥。” 朱棣冷淡地看了朱允炆一眼,对这个侄儿并无多少情谊。而陆长亭则是有些惊诧了,堂堂皇太孙,唤他一声“哥”?且不说辈分乱了的问题,这显然是于礼不合啊! 偏偏朱标和吕氏都对此没什么反应。 朱允炆这时候偏过头来,对着陆长亭笑了笑,小小年纪,笑容里竟像是还带了欣慰的味道。 陆长亭:…… 朱允炆该不会是以为,那日他与自己说的话奏了效,于是才再度进了皇宫吧? 吕氏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了:“膳房准备了些食物,汤是妾亲手熬的,太子殿下可要用些?” 陆长亭颇为不厚道地想。 这亲手熬的汤,如今才更可怕呢。 那厢吕氏定定地看着朱标。朱标原本听她说话的时候,还暗暗拧眉,但此时不自觉地与吕氏的目光对上,朱标便又骤地心软了。 吕氏的目光真真当得起“温柔如水”四个字。 她的眼眸好看极了,轻而易举地便让朱标回忆起了过往时光,朱标心底愈加地柔软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那宫女手中捧着汤。 朱标笑了笑,自己伸手盛了汤:“你亲手熬的汤最是好喝不过……但日后还是莫要如此cao劳了。” 吕氏面上笑意盈盈,没有丝毫变化,没有应和,也没有拒绝。 陆长亭看着这一幕,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既然朱标已然疑心吕氏,怎么还能神色自如地盛起吕氏的汤。 朱棣倒是更清楚朱标的性子,他隐约能猜到朱标可能会立即将汤送入口中。但朱棣却什么都没说。 朱标搅动着碗里的汤,待它凉了凉,便舀了一些起来往嘴边送去。 宫人们对此见怪不怪。 太子妃贤惠,常亲手为朱标烹煮食物,正有些似马皇后的性子。正是因为如此,太子妃的地位很是稳固,洪武帝都对这个儿媳赞赏有加。而马皇后逝世前,言语间也透着对这位太子妃的深深满意。 所以太子妃做了食物来,太子立即吃下,有何不妥之处? 旁人见了还要嫉妒地道一声恩爱呢! 这厢宫人们还做着日后他们主子也传出个“鹣鲽情深”美好传说的白日梦,而那厢陆长亭已经忍不住低声叫道:“太子殿下。” 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去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之前那样焦灼的朱标,怎么到了这时候,反倒是比谁都平静,仿佛没事儿人一样了。 朱标当然听见了陆长亭的声音。 吕氏这才跟着朱标一同朝陆长亭的方向看来,吕氏目光依旧温和,看不出半点责怪陆长亭打断朱标喝汤的情绪。 陆长亭不畏不惧,甚至还淡淡一笑,道:“殿下恕罪,长亭只是见到不解之处,忍不住出声求助于殿下。” 朱标笑了笑,道:“待会儿与我说说吧。”说罢,他竟是低头继续喝汤去了。 陆长亭:…… 得亏他向来演技高超,方能维持住面上表情不变。 朱标当然不蠢笨,他不相信朱标会不懂他刻意出声提醒的意思,但朱标偏偏没有回应……那就只能说明,朱标最终还是选择了,我知道可能有危险,但我还是要喝汤。 陆长亭暗自磨了磨牙。这是怎一个作死了得! 他是难以理解朱标的心思。 身为太子,就算是再喜欢的食物,也决不能贪多。朱标喝了一小碗后,便将碗递给了身边的宫女。 吕氏面上笑容更深,甚至她还微微歪了歪脑袋,就这样笑看着朱标,这番模样隐约带出了些少女感。当然,吕氏年纪本来就不算大,正值美好年华,这般模样当然更令人心动怜惜。只是往日她太过自持,反倒削弱了身上的美好。 朱标对上吕氏这张面孔,竟觉得心底一阵舒畅。他……方才这样,是没做错的。 朱标肯定地想。 吕氏慢悠悠地转动着目光,扫过了陆长亭和朱棣。 而陆长亭很快又发觉到了吕氏身上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吕氏实在太过温婉了,目光都是分外柔和的。按理来说,这样的目光应当是让人见之便心生好感的,但陆长亭却愣是没能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当他再仔细去观察的时候,终于发现吕氏的温柔之下,其实隐藏着深深的疏离,甚至是冷漠。 之前他同朱樉一同回到应天的时候,吕氏哪怕厌恶朱樉,却也与他们说了话,更别说吕氏跟朱棣并无龃龉,为何会直接无视朱棣,连一句话也不说呢? 再结合方才对朱允炆的表现…… 陆长亭觉得对于现在的吕氏来说,怕是眼底就只能放下一个朱标了。除却朱标之外,别的一切都不再被吕氏看在眼中,包括……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这还能说不奇怪吗?当然不能。 陆长亭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上次在应天时,他是极为欣赏这位太子妃的,哪里能想到才几年过去,太子妃竟然便变成了这般模样。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不希望太子妃出事的。而因为朱标的担忧和为难,让太子妃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从这方面来说,陆长亭也是不希望太子妃出事的。 偏偏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过去。 吕氏并没有在殿中久留,毕竟还有别的人在,不能和太子独处,这似乎让她失去了留下来的兴致。 吕氏一走,一些宫人也跟着她走了出去,殿中顿时便显得空荡了不少。 朱允炆原本也是想要留下的,但朱标却不希望这些事被儿子听见,于是毫不留情地派人将他带走了。 待人们都走个干净,朱标这时也顺利驱走了宫人们。 他迫不及待地问:“长亭,究竟……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你可能瞧出来?” 陆长亭低声道:“首先可以确认一点,太子的感觉并未出错,太子妃身上的确有异,她的性情变了。并非变得冷酷,铁石心肠。而是……” “而是什么?”朱标再度迫不及待地抢了话。并非变得冷酷……这当然是最好的!但若并非是冷酷,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驱使她做出种种冷漠的反应呢? 陆长亭抿了抿唇。 其实解释分析太子妃的心理都有些尴尬。颇有种窥破人家夫妻之事的尴尬感。 不过尴尬也只是一瞬的,毕竟陆长亭做风水师太久了,他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难以启齿。 陆长亭清冷的声音再度在宽阔的空间里响起,甚至还隐隐带了点回音:“太子妃只是因为什么变故,从而导致她的眼中只能看进一个太子您,别的她都看不到眼里去。皇太孙摔倒她不管,只是因为她根本注意不到皇太孙。那宫女被打死她不管,也只是因为这在她的眼中是不需要被关注的事……就好比方才,您可有注意到?太子妃的眼中也仍旧只有您一人。四哥在此,太子妃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初初听时,朱标的面色还微微泛红,但是越往后听,朱标就越是忍不住脸色发白。 这根本不是什么夫妻间的情.趣,因为细细思量起来,竟是叫人惊心。 身为太子妃,将来……且不说这个。 单就她现在的身份,也绝不能如此! “那、那该如何?”朱标急急地问。他与太子妃的感情不错,若非如此,也不会向洪武帝瞒下吕氏的种种行为,掩下了其中危险。 陆长亭摇了摇头,面上淡定得出奇。 他见多了朱标这般表现的客人,只与众不同的是,跟前的“客人”乃是大明帝国的皇太子。 朱标触及到陆长亭面上冷静淡然的神色,心底顿时也得到了抚慰,情绪不自觉地跟着平静了下来。他忍不住抓紧了身旁的茶杯,低声道:“你……不必急,你慢慢说。”这话与其说是说给陆长亭听的,倒不如说更多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身为太子,怎能如此乱了阵脚? 陆长亭点点头,当然不会过分客气,他也就真的慢慢说了。 “是否源自风水的影响,有可能。” “可能?”朱标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还得观太子妃的住处才知道,除此外,甚至还要再次瞧一瞧东宫。但这种可能性实际是很小的。” “为何如此说?”朱标却仿佛认定了是风水的影响。 “太子曾经深受其苦,皇上必然无比挂心此事,又怎么能轻易再被人钻了空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汇聚于皇宫了,洪武帝何等宠爱长子朱标?有了前面的例子,后面自然是更为小心。若当真是风水上又出了问题…… 那陆长亭实在想说一句。 钦天监啊,你究竟有多少草包! 朱标的面色有些难看,他不得不承认,陆长亭说的不错。这种可能性很小…… “那……那若不是风水……还会是什么?”在政事上能干的朱标此时却露出了些微的茫然之色。 “还有可能是因为早年环境给太子妃留下了不好的情绪,或者说阴影,我们可以将它比作一颗种子,然后随着年纪渐长,身边环境变幻,身边的人变换,太子妃再次受到影响,不好的情绪得到助长,于是这颗种子最后成为了参天大树。这棵树屏蔽了人心底的其它感知和情绪,只留下太子妃最为之执念的。于是她的表现便和从前有了差别。” 简而言之,就是说,可能是抑郁导致的情绪变化,让吕氏潜意识里将朱标当做了唯一的可依靠的大树,所以从此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朱标,因为别的人只会让她感觉到危险和不确定,所以她便直接漠视了。 陆长亭觉得尤其那些生长在古代的女子,是最容易抑郁的吧。 “还有呢?” 还有就是人格分裂。陆长亭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也许是太子妃遭受了什么伤害,于是她的心底便渐渐滋生了自我保护的情绪,而这些自我保护的情绪,最终形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人。”这个人格更极端,更激烈,所以她只愿意盯着朱标,而漠视其他所有人。 总不至于……是鬼上身吧……虽然,也许这种人格分裂,在别人看来就是鬼上身了,而抑郁在别人看来也就是疯了。 陆长亭低声道:“若是前者,太子妃会表现出对生活没有期待,觉得生死都可以置于身外,情绪少有高昂的时候。若是后者,她会有自言自语的时候。” 刚才吕氏表现得太过正常,两种都不太能瞧出来,只能指望朱标平日里的观察了。 此时朱标摇了摇头:“没有,她都不曾有过。”朱标说罢,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太能听懂陆长亭描述的二者有何分别,但他知道这些症状便和癔症疯病一般,堂堂皇明太子妃,如何……如何能是个得了癔症疯病的女子呢? 幸而……幸而都不是。 陆长亭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紧张。 若是这些问题,那么便与他没了干系,交给别人来处理便是了,他就不用再继续掺和下去了。偏偏,这些都被否定了…… 可他不得不说,若是这些的话,那么此事怕是再难有挽回的地步,而若是风水之故,至少还有可挽回的余地。毕竟风水有迹可循,有法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