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在南渊的连声低唤之下,重伤的少年终于平复了些许,只是一双眉仍紧紧皱着,不久之前的逐浪城一战必然为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南渊看着这少年,不觉便想起了从前的清时,话语中声音不由更加柔和下来。 便在这声声轻唤之中,少年眼睫颤动着,终于缓缓张开眼来。 对视的瞬间,南渊觉得那人的眼神,不该是属于少年的眼神。悲恸和沉重充满了那双眼睛,那就像是一潭深水,倒映了不久之前发生在少年身上的那一场噩梦。 “白锦少爷。”南渊再次出声,唤出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像是自方才那一瞬的失神中惊醒过来,他紧紧盯着南渊,忽而喑哑着嗓音艰难问道:“阿雪呢?”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白锦一字一句的问着,匆匆忙忙担忧而惶恐,双手紧紧拽住被角,竟是不顾伤重的身子便要坐起身来。 南渊心绪繁复,却没有回答白锦的问题,她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只能轻轻按住少年直欲坐起的身子,低声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告知白锦,并冷静道:“你是被人送来医馆的,人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了,身边没有别人,是医馆里的老大夫救了你。我们是奉狐王之命来调查逐浪城一事的,若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许我们能够帮得上你。” “那你们能带我去见阿雪么?”白锦一把捉住南渊胳膊,重伤初醒的少年还未恢复太多力气,只是这一拽却是不肯松手,他咬牙道,“求你带我去见他。” 南渊与身旁银蜂云定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疑惑,她旋即问白锦道:“阿雪是谁?” 白锦一怔,喃喃道:“他的真名,应该叫……堆雪。” 第二十九章 逐浪城地处偏远, 虽然是个小城,但城主是个喜欢云游四海,搜罗天下各种有趣事物的人。 他早年间去过许多地方,也结识了许多朋友,极少归家。是以虽然成家, 却一直未有子嗣, 直到后来某天, 他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异兽。那异兽乃是整个妖界都不曾有几人见过的珍奇异兽, 逐浪城主知晓这异兽的身份之后,当即将它关在了家里, 时时守着,日日看着, 生怕被人将这宝贝给夺走了。 从此以后,妖界中总有许多人来到此地观赏异兽,逐浪城主也不再日日外出,而是安心待在了家中守着这笼中的异兽。 这般过了许多年, 逐浪城主的孩子终于出世了。 逐浪城主是个很矛盾的人, 早年四处漂泊,从未想过子嗣, 但有了子嗣之后,心中却顿时有了记挂。那时候逐浪城主对于异兽的新鲜劲头也已经过去了, 每日来看异兽的人也少了, 逐浪城主便不再日日守着那异兽, 将它关在了后院的笼中, 改为日日守着自家孩子。 城主家的小公子白锦是个十分招人喜欢的小家伙,生来爱笑,总惹得大家满堂笑语,渐渐地旁人也就将后院笼中的异兽给淡忘了。 小公子天资聪颖,不过短短两百多年就能幻化出人形,虽还是个稚嫩小童的模样,却已经开始满院子四处乱走,有时候婢女回头片刻,便不见了小公子的踪影。 一次十分偶然的情况,白锦在后院中瞎转,不慎撞开了后院一处紧锁的大门,然后他在那间沉暗无光灰尘堆积的房间里,见到了被关在笼中的异兽。 那只异兽的眼中早已经失却了生机,它缩在笼中,毛色毫无光泽,沉寂若死。 白锦就着门缝里透进的光仔细看他,喃喃问道:“你是谁?” 房间里依旧安静,异兽动也不动,仿佛早已经死去。 白锦扒着铁笼蹲了下来,又问:“你在做什么?” 异兽终于有了动静,它趴在原地,瞥了白锦一眼,用沉闷的声音道:“等死。” 年幼的白锦还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只知道这笼子里的家伙终于有了回应,他很开心,于是咯咯笑道:“我叫白锦,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简短的回应之后,异兽再不愿搭理白锦。 然而白锦却不死心,这是一个能够与他说上话的家伙,白锦称他为朋友。在被婢女找到并带回去之后,第二天,他又悄悄的来到了这里。接下来许多天里,白锦每天都会来,有时候带着些小玩意儿,有时候带着糖果,他将那些东西分成两份,一份堆在自己面前,一份送进了笼子里。 “这些给你,你陪我玩好不好?”白锦睁大眼睛看着异兽,满怀期待的问道。 异兽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这个小家伙,缩在角落里闭目假寐。 白锦犹豫了许久,最后满脸痛惜的从自己面前的那堆东西里又拿出一块糖来,塞进了异兽的笼子里,“多给你一块糖,你陪我玩好不好?” “不好。”异兽终于不耐的开口,起身瞪着眼前的小鬼道,“你放我出去,我就考虑陪你玩。” 这本是一句戏言,谁知第二天,小家伙竟真的偷来了牢笼的要事,将异兽放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玩了么?”小家伙邀功似的扬着脸朝异兽笑到。 异兽踏出笼子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得到了多年来求而不得的自由,它站在笼外,怔怔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广阔世界,良久方才收回眼,俯身对那个笑得满脸天真的小鬼道:“我不能陪你玩,但我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这句话,异兽没有任何犹豫,很快转身离开了这个囚禁他无数年月的地方。 因为被骗走了一块糖,还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白锦哭了许久,甚至还被逐浪城主罚跪过两天。 而这些事情在很长的时间之后,都成为了白驹过隙里毫不起眼的往事,白锦没有想到,很久以后,曾经离开的异兽真的回来找到了他。 这次他换了一种形貌,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白锦还记得那异兽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墙头隔着青葱树叶朝自己笑,意气风发,再不是从前缩在笼中等死的那个家伙。他说:“现在我有名字了,我叫堆雪。” 白锦早已经长成了少年,异兽也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但两人却成为了极为要好的朋友。堆雪隔三差五会来城主府中寻到白锦,教他许多东西,偷偷带他出去闲逛,他像个大哥一样的照顾白锦,白锦也时时期盼着堆雪到来。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逐浪城中闯进了一群黑衣人,他们在城中肆意屠杀,更是不放过城主府每一寸角落,堆雪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白锦一人。 迎接他们的是一场恶战,堆雪背着白锦在黑衣人的包围中战斗,浑身浴血却不曾退过一步。白锦趴在那人的背上,看着他用身体替自己挡下刀剑和妖术的袭击,看他拼尽体内最后一分力气,护他远离重重杀机的战场。 白锦从未想过,自己幼时的一个懵懂决定,会换来那人的以命相护。 再后来的事情,白锦已经无法知道了,重伤后的失血过多让他失去了意识,他所能做的只有在昏迷前紧紧抓住堆雪的手。 但他再醒来的时候,堆雪已经不见了。 。 不论是南渊还是银蜂,没人能想到真相会是这般模样。原本以为的恶人,却原来才是真正救人的一方。 白锦的话音落下,沉默之间,南渊终于低声道:“所以当初那一战中,有人说被一名胖子所救,救人的便是堆雪。” 他们一直以来都将那入侵逐浪城,杀害狐族众人的凶手当作了烛明殿,所以后来也从未朝另一个方向想过。而先前见到堆雪与那群蛇族人交手,又知道了他的身份,南渊心中才会生出这般异样的感觉。 如今白锦将一切说出,事情才终于串联在一起。 真正出手入侵逐浪城的本就不是烛明殿,而是先前出现的那群人,而那群人究竟是否当真是蛇族人,也很难让人说清。 他们故意守在此处,或许本是为了白锦的性命,但如今早已经改变了目的,因为他们知道堆雪一定会出现。 他们想要做的,是擒住堆雪。 “那群人急欲擒住堆雪,却不会立即杀他,这是为何?”云定比任何人都要早知道真相,也是最早问出这话的人。 南渊不忍去看白锦的眼神,只与云定对视,低声道:“烛明殿素来神秘,或许他们想要通过堆雪调查烛明殿,又或者……” 银蜂接口道:“副殿主出事,烛明殿殿主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想要见到那位烛明殿主,想要知道他身份来历,甚至想要除掉他的人,绝不会少。 听得银蜂这话,云定心里突地一跳,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那边南渊已经站起身来,将受伤初醒的白锦交给了闻声前来的老医者,自己则快步往屋外走去:“我们去寻刚才那群人,把堆雪带回来。” 她这般说着,当即推门而出。夜色已深,医馆中的伤者们早已经休息,大堂当中寂静无声空无一人,角落的桌旁放置着一只茶壶,里面浸着半壶茶水,茶壶未曾盖好,壶内尚冒着热气,但沏茶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南渊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看了那茶壶一眼,拂衣匆匆往外走去。 第三十章 夜色已至深处, 逐浪城的灯火早已经远在身后。 蛇族一行人行走在深夜的荒郊之中,四周林间偶有树声轻响。或是埋伏太久耗了太多心神, 此间押送着人行在山林间, 众人都有了些疲惫倦态。 为首的女子住足皱眉,看着那人群中被人扣押着动也不动的胖子,沉声朝周围人道:“不要掉以轻心。” “尊者, 那烛明殿主真的会来救人么?”一名黑衣人跟在女子身后, 语气中满是疑惑。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早已经挖好的坑,就等着人来跳, 实在简单到连计谋都不算。 然而那女子却是十分笃定, 道:“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下属,你看这胖子明知今夜一战是陷阱,不也跳进来了么?” 似乎是听见了女子的话,原本一动不动的堆雪忽而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笑。 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看来主子说得不错, 这妖界的人,可比我们想的要好对付多了, 就连大名鼎鼎的烛明殿, 也不过如此。” “先前那群狐族人呢?”黑衣人很快又道,“刚才出手阻拦尊者的那人实力好像很不一般, 他们日后恐怕会碍事。” “那个人……”女子沉吟片刻,想到之前与南渊短暂的交手, 不禁也是皱起了眉头, “确实没想到狐族除了狐王, 还有那样的高手。” 谈话之间,身侧林间风动树叶的声音已经逐渐大了起来,天边已经翻出了些许朝阳的颜色,寒风却像是不知休止,吹动着林间巨树发出仿若置身闹市的喧哗声响。 这一阵狂风来得不同寻常,黑衣人们顿时凝重了脸色,将手落在了腰间剑上,就连那为首的女子也顿时止了谈话,收敛心神,压低了声音道:“果然来了。” 先前那女子连声告诫,众人看来并未在意,然而此时异状突现,众人面对着这还未现身的存在,却是没有谁当真能够掉以轻心。 因为他们将要面对的,或许是至今以来他们所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之一。 狂风忽停,树声骤止,长夜的尽头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只余下天边一缕探出了颜色的晨光辉映在山林叶间。夜尽天明,阴了多天的逐浪城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朝阳,然而这一刻朝阳初绽的美景,却是无人有心思去欣赏。 层林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踏在枯枝碎叶之上,声声清晰无比。原本一直如死一般被黑衣人们禁锢着的堆雪听见这脚步声,突然抬起头来,然后他视线往林中探去,似笑非笑般眯起了眼睛。 “烛明殿主。”黑衣人中为首的女子毫无惧意,神情中混杂着将要与强者交手的兴奋与嗜血。 林中无人应答,一把剑突然穿越阳光穿越剑锋激起的落叶草屑飞射而出,如一道从天而降的虹光刺入人群当中。 黑衣人们阵型随之散乱,狂乱的妖气席卷而出,那为首女子不闪不避,直直迎向那道剑光,掌中红叶飞旋而出便要阻住长剑来路。眼见长剑将被那红叶缴碎,然而便在同时,一道比剑光更快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骤然出现的身影握住剑柄,银色长剑剑刃带着一抹艳红,携着妖力往前送去。 急旋而至的红叶霎时被其震开,如断翅蝴蝶般纷纷碎裂跌落,混入地面枯叶之中。 不过眨眼一瞬,众人只觉眼前晃过一道光亮,待得一切平定,那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人群中央,堆雪的身前。 剑光微晃,数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几名黑衣人疾退数步,被强大的妖力震倒于地,而堆雪身上的锁链与禁制同时断裂,他重伤之下身形微晃便要往后倒去,一人却当先抬起胳膊扶住了他。 “你要是瘦点,我就能带你冲出去了。”那人声音清冷淡然,波澜不惊。 “你倒是有时间计较这个。”堆雪苦笑一声,咕哝道:“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只能杀出去了。”那人执剑于手,剑锋闪烁着朝阳的颜色,剑意凛然。 来者正是清时。 黑衣人们早已经戒备的将清时与堆雪团团围在中央,杀伐之阵于林间布下,迎接着他们的,每一步都是杀机。然而清时眉目冷肃,对此间杀意似浑然不觉,只皱眉看着身侧就着自己胳膊擦着脸上血水的堆雪,不满道:“死胖子,这是jiejie特地给我买的新衣服。” “死都不怕还怕把衣服弄脏了?”堆雪闷声说了一句,这才再度借着清时的支撑站直了身子,神色微敛,低声叹道:“你来救我,不怕被人发现了身份?” 清时这次没有立即回答,堆雪盯着他神情看了半晌,无奈道:“抱歉。” 清时回头看来,低声道:“我只为救人而来,别的暂且没空去想。” 堆雪从清时这话当中听出了他的顾虑,他认识清时许久,除了最初的那些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顾虑重重的模样,他长叹一声,凝目看向眼前的黑衣人众道:“那就先解决了他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