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长使一下子站直,手按上佩刀,结结巴巴道:“你……我们都已经退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乌沉沉的双眸略一扫过地上显然已经废了的范公子,白雪川也没说什么,将一张写了字的纸丢在范公子那张肿脸上,淡淡道:“他父范荻我知道,把这封手书带给他,他便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了。” “你是谁,凭……” 旁边另外一个长使忙扯了扯同伴,耳语道:“他好像就是那个……” 言罢,二人看着白雪川的,皆露出惊恐之色。 “是、是……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带到!” 府中热闹的声响又起,白雪川便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走了几步,绕过一道爬满了铁线莲的朱墙时,脚步一顿,抬头便看见卫将离正趴在墙头瞪着他。 “你是不是又在勾结黑恶势力阴谋颠覆武林?” ……什么叫又。 白雪川正色道:“自前次得盟主教训,在下已幡然悔悟,还望卫盟主不吝相赐改过之机。” “真的?” “然。” 卫将离表示对他丧失信任,扯了朵铁线莲花苞丢他:“胡说,我都看见了,你刚刚给那些人的信里写了什么?” 白雪川略一沉默,试图转移话题道:“你明日想吃什么?” “葫芦鸭……不对,你别扯别的,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从肩上拿下那朵将绽未绽的花,白雪川笑了笑,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阆州节度使范荻是密宗信徒?” 卫将离马上便想起来了,扬眉道:“就是喊你毗卢遮那尊者的那个邪教教徒?这老家伙是你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白雪川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此人于我还在密宗修行时,便场场不落我的佛辩会。待我入楚时,也是他主动寻上来,说要听我差遣。适才我去信一封,让他在秦都开设法坛,成立一个新教派。” 哦卧槽你这还不算阴谋颠覆武林?! 卫将离瞬间炸毛,站在房檐上怒道:“我警告你给我差不多收敛一点!不然本盟主退位前总要拉你同归于尽的!” “瓦松了,留神——” 也不知卫将离是吃多了还是跟闲饮打架打得昏头了,脚下瓦片一松,被铁线莲树藤一绊,人就掉了下去。 若搁在平时卫将离自然是不会摔着,可刚刚打架之前喝了不少喜酒,一怒之下企图用体重把白雪川砸倒。 然而白雪川又岂是轻易中招的,手一揽就直接顺势把人接住,像抱小孩一样,一手挽着腿弯一手扶着后背靠在了墙上。 “师兄拙见——于尽就不必了,同归还是可以的。” 这个距离毫无疑问是危险的,卫将离先是一呆,待背后铁线莲上的雪水滴到颈侧,她才一脸刚正不阿道:“那不行,作为武林盟主我得匡扶正义,尤其是对你这种邪魔歪道,决不能有半分轻忽,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白雪川笑:“交代什么?” “交代你去让他们纠结成党成立什么邪教!” “他们做他们的,我不去不就是了?” 卫将离:“……” ……把人纠集起来给正在严查教派的朝廷当靶子,完了之后又放他们鸽子,她要是范荻,从此以后就彻底无神论了。 ——论心眼毒她就服白雪川。 想了想,卫将离又疑惑道:“说起来你不是一直想要践行自己的佛理吗?你这一招使出去,可就是断了你以后传教的路,佛门不传教,佛理就难有寸进,你舍得?” “舍得。” “……” 白雪川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不信?” 卫将离愣怔见,白雪川把她放下来,牵起她的手道。 “跟我走,我告诉你原因。” …… 喜烛轻摇,宴已阑珊,翁玥瑚拿着酒杯转了三转,问道:“少的两个人,是去哪儿了?” 与宴的江湖人扯着闲饮灌酒,听到翁玥瑚发问,左右看了看,疑道:“也是,盟主人呢?怎么就忽然消失了?” “后面马厩的月神还在吗?要是不在了,这人多半是走了……” 有人施展轻功跳到房顶上往马厩方向看了一眼:“嘿这人怎么这样,还真走了!” “她是不是嫌太便宜那姓范的了,出城追杀他去了?” “不是她提的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吗?!要我看,见血才红红火火,不然杀鸡宰羊做什么!” “胡说八道,罚你十碗!” 这群人又笑闹起来,旁边的侍女捧上一个盒子,低声道:“县主,大公主走前留下了这个和一封信,说是不想跟你当面告别,请您见谅。” 名叫将离,却讨厌别离,倒也有点意思。 翁玥瑚不禁笑了笑,展开那封信看罢,转头瞪了闲饮一眼,又打开礼盒,见里面躺着一本已经失传的《医元精要》和清浊盟盟主令,不禁摇摇头道:“又胡闹,你可见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 “……也罢,日后总有相见之机。” 翁玥瑚转头看向那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笑得一脸傻样的闲饮,走过去,抓住他的后领往回拖。 “过来。” ——诶诶诶这是要到正题了吗? 周围人的起哄声里,闲饮整个人僵硬地跟了过去,正想着等下进洞房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比较合适时,翁玥瑚又在东方门口转过身,拿一根手指顶着闲饮的肩膀:“站住,站好了。” “嗯?” 翁玥瑚指了指上面,退回去,让侍女搬出一筐铁锤、泥瓦等物事,放在闲饮脚边,把房门半掩上,道:“不急,你先去把屋顶的瓦补好,什么时候补完,什么时候再来敲门。” 言罢,房门啪地一声关上。 闲饮:“……” ——卫将离你给老子滚回来修房顶!!! …… 瀚雪山,朗朗雪月,两条交错的足印,从霜白的山道蜿蜒至山腰的废庙里。 “……被你带走之前,我晚上就喜欢坐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 “没有什么,万籁俱寂的时候,窗对面的山上会传来狼嗥声,有时和树声混在一处,总觉得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鬼,会在我某天晚上睡着的时候把我带走。” “你那时不怕?” “怕,第一天被赶到柴房里时怕,第二天也怕……可是每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鬼没有来,他们也没有来接我,什么都没有。” 扫去窗边的浮尘,卫将离坐了上去。 不像她小时候,要爬上窗台,非要把房角的木箱搬过来才爬得上去,待昏昏欲睡的时候,又怕早上醒来被那些恶尼发现,小心翼翼地搬回去,这才爬到石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为何你以前从不说这些?” “因为这个地方荒废了我才说的,省得你又不问问我的意思就去□□……后来想想,十五年了,你我应该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忌讳揭露自己的疮疤。” 两个人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对待感情各自拥有决不能退让的底线,说到底都是不甘于被保护的角色。 “我想……请你看一看现在的我。” 白雪川不语,他只记得那年遇见卫将离时,她的不谙世事与迷茫。他是曾想过让她无忧无虑地,却忽视了她曾经失去过太多,对强大的渴望。 ——我要与你并肩而立,到有一天你要去到我去不到的地方时,不至于让我连挽留你的力量都没有。 她反反复复地表达这样的想法,直到他确认他不再以一个看待需要保护的弱者的目光看待她。 他们之间相处得太久了,以至于卫将离感觉不到有什么感情的过渡。在后来的波折里,出于愧疚或其他的缘故,她越来越摸不清白雪川的想法。 换句话说——为什么是她? 白雪川垂眸掩下眼底难抑的情绪,低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去修佛?” “为何?” 白雪川摇了摇头,牵起她的手,一路穿过荒废的庙宇廊角,到了一处较为完整的禅房前。 “你还记得这儿吗?” “这是……” 她一开始被送来时,在的地方。 杂生的蔓草已被雪风吹得零落,露出了房侧墙角狰狞的刻痕。 那是一些尚且不连贯的字,诅咒着她所憎恨的所有人——抛弃她的父母、被留下的亲弟、势利的女尼…… “你看到了。” “我看见了……出去之前,我还在想,这样的一个还未长成便先学会了憎恨的小姑娘,该是有多难对付。”白雪川转眸看向她,道:“可后来,你还没有学会原谅他们,就先原谅了你自己。那时我便想寻求是怎样的自渡之道,能让修罗化佛。” 卫将离低头道:“那时候小,小孩子的喜怒总是一时的。” “不一定,我当年恨的人,现在依然恨着。” 说到这,白雪川话语间顿了顿,继续道—— “那时喜欢的人,如今亦然。”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定了就会固执地坚持到底。 霜月照眼,卫将离闭上眼,让柔软的雪絮落在眉间,半晌,将额头抵在他襟口上,哑声道—— “不觉得你为我放弃太多了吗?你就从未想过,如果没了我,你不至于失心入魔,你还能做师父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你还能——” “我要你。” 从沐雪苍峦,到红尘难断,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