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徐少卿垂首听完,已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恭敬问:“那干爹的意思是……” 焦芳顿住手,那双看似无神,其实却寒光熠熠的眼盯着他,反问道:“今早陛下召见,可是要你彻查淳安县君那件案子?” …… 雪下了一天,终于停了。 转日,朔风一吹,却比前几日更加萧瑟刺骨。 殿宇楼阁,朱墙黄瓦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衬着那日头也显得毫无生气。 坤宁宫的石阶下,乌压压跪满了上百人,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哀泣之色,有人甚至已然瘫软,跪也跪不成个样子。 待圣旨宣毕,已是悲声阵阵,哀鸿遍地。 只有那跪在中间,仍着锦绣宫装,头饰繁复的女人不声不吭,白森森的脸上满是嘲讽和不甘。 徐少卿抖一抖身上的罩氅,将圣旨交给旁边的司礼监随堂,自己上前将手臂抬到她面前:“圣旨宣完了,娘娘请起吧。陛下吩咐了,由臣亲自送娘娘去乾西五所。” 孝感皇后谢婉婷猛地将他的手一推,森然冷笑道:“送本宫?只怕你是想亲眼看看本宫如今这副落魄样吧?” 徐少卿丝毫不以为意:“娘娘何出此言?臣早就说过,对娘娘的恭敬一如从前,绝无半分改变,这次陛下虽然降罪,不也仍留着娘娘的封号么?” 说着,话锋一转,又劝道:“陛下既然格外开恩,娘娘也该有自知之心,此后静心在宫中颐养,未始不是件好事。” 谢婉婷咬牙切齿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自顾自的站起身来,便径直上了轿子。 徐少卿命内侍起驾,自己则随行在旁。 那乾西五所并不算远,沿宫巷绕过御花园,朝西北一拐便到了。 这里的格局与北五所大致相仿,冷清却更在其上,其中三座院落年久,头年又过了火,此时尚待重修,残垣萧瑟,说不出的凄凉。 徐少卿只送到门口,便不欲继续再陪,告辞正要转身,却又被她叫住了,回过头来,却见谢婉婷敛着那倨傲的冷色,干笑道:“徐厂臣先不忙走,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娘娘还有何吩咐?” “本宫想与云和meimei再见一面,不知徐厂臣可能引见么?” 第102章 满城风 她要见她做什么? 徐少卿心头不由一紧。 这案子虽未彻查,但孝感皇后设计谋害淳安县君,嫁祸给她的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莫非这女人真的疯了,事到如今仍不肯罢休? 他微微躬身垂了眼,一副恭敬的样子,不起半分波澜。 “娘娘说笑了,此事岂是臣这等奴婢能做得了主的?娘娘若真想见公主殿下,臣倒是可以代为向陛下转达,若圣意允可,臣自会前来禀告。” 谢婉婷轻笑一声:“本宫问的是你徐厂臣,不是陛下,你也不用抬出陛下来压我。你不是总说尊奉本宫一如从前么?这点小事若在之前,徐厂臣定然不敢这般推诿吧?” 徐少卿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仍旧恭敬道:“娘娘会错了臣的话,臣的意思是无论过去还是现下,这心里头对娘娘都同样恭敬,可事异时移,如今毕竟不是先帝在朝时,娘娘自也该懂这个道理,平心静气,凡事都看开些,于己于人都有好处。” “呵呵,说到底不还是一句违心的狗屁话?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案子究竟是谁做下的,高昶他敢堂堂正正一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么?哼,他高昶对我无情,到头来不还是我替他把这盆脏水全接下了。” 谢婉婷讥笑着,面上重又现出那惯有的倨傲和不屑,跟着又道:“也罢,本宫瞧你辛辛苦苦像狗一般在宫里混了十多年,也才有今天的位子,索性也不为难你。不过么,云和这丫头本宫定然是放心不下的,就算见不着,也可以托人带个话什么的,料也不是难事。至于徐厂臣你么,大可以将此事禀报陛下。” 徐少卿见她不仅不听,反而还开口威胁,心中也不由怒起,抬头平视她道:“臣好言相劝,娘娘又何必如此执着?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该念着谢氏一门在朝中的安危,若一意孤行,只怕最后吃亏的不止娘娘一人。” 谢婉婷忽的将袍袖一甩,怒道:“少拿这些话来吓唬我!你道谢家在朝中的地位是靠本宫一个皇后的位分赚来的么?笑话,我们谢家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早就败落了!哎,说来本宫不过是叫你去请云和来相见,一个奴婢家却在这里推三阻四,还顶撞本宫?只怕有些过于关切了吧,莫非……” “娘娘倒是会说笑,是陛下让臣在公主护卫公主周全,不得有半点闪失,事关身家性命,自然要全心关切。还望娘娘听臣一句劝告,不要再一意孤行。” “好,徐厂臣的话,本宫记下了。不过……本宫的话,也请徐厂臣细察深思,本宫便在这处静候佳音。” …… 当夜,风雪依旧。 前路白茫茫,纷扬扬的一片,寒风扑面,飞雪如屑,眼前更是混沌。 头脸虽已裹得严实,可冷风还是从缝隙中透进来,连发根都在发颤。 高暧埋着脸,脖子缩了缩,环在脖颈上的双手却不敢太用力,生怕勒到了他。 “厂臣,我还走得路,你……你放我下来吧,咱们慢慢寻着避风的地方走,总好过你这般顶风冒雪的跑。” “夜长梦多,还是速去速回的好,再说若是慢慢走,只怕臣这身子便真的吃不消了。” 徐少卿嘴上应着,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些,“嗖”的一下便蹿上高墙,竟似足不沾地,灵猫一般向前疾掠。 高暧双腿紧紧夹在他腰间,双臂环扣,才稳住身子,便又关切的问:“你冷得厉害么?” “臣……不冷。” 他语声微带喘息,显是言不由衷。 这滴水成冰的寒夜,自己伏在他背上,只是侧脸稍稍掠过些风,便觉肌肤刺痛,浑身冰冷,何况他是迎风冒雪的快步疾奔。 她分明能感到他在微微发抖,身子也有些瑟缩僵硬。 望着墙下那大雪层积厚累的宫巷,她知道若真像自己说的那样,两人缓步慢行,先不说什么时候能走到对面西苑,恐怕在此之前,自己便先他一步支撑不住了。 他这般还不都是为了她么? 想到这里,柔肠百结,又是甜蜜,又是担心,不由将他拥得更紧,只盼能将身上的体温渡些过去,稍解他的苦楚。只是自己也知道这是一厢情愿,根本无济于事,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再开口扰他。 徐少卿只觉她八爪鱼似的揽着自己,背上倒像裹了层香软的衾被,虽挡不住那刺骨的风雪,却别有一番暖意。 尤其是背心处分明能觉出两片从未有过的触感,温软柔腻,密密的压实着,甚是受用,胸腹间不由自主地便好像燃起一团火,身上的寒意竟也不那么难捱了。 恍然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夜屏风后难以忘怀的一瞥…… 这一分心,脚下步子便微乱起来,没留神踩到了侧檐上,身子登时向旁歪倒,摔下墙去。 他见机极快,先伸臂将已放脱了手的她揽在怀中,这才运功凭空借力缓坠。 高暧正被风雪吹迷了眼,却觉他身子一晃,跟着便疾速下坠,不由惊呼了一声,但随即便觉自己随着他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是臣的疏失,公主可没事么?” “我没事……” 她半眯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双狐眸中充满关切,先是摇了摇头,随即便急问:“厂臣,你怎么样?敢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他登时语塞,方才身上的确有些“不适”,但却与那病根子无关,实是因为心中的绮念,自从那夜之后,莫说与她肌肤相亲,即便只是看着,便都免不了心猿意马,这可是大大的不妥。 如此一想,玉白的俊脸上竟有些烧红,幸亏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瞧不见。 徐少卿赶忙收摄心神,朝四下里望了望,便轻咳一声道:“方才是臣一时不察,脚下踩滑了,公主莫怕,反正也不远了,且缓一缓再走不迟。” 她点点头,还是不放心地在他脖颈和头脸上探了探,只觉不但不冷,还有些微热,倒是暗吃一惊。 她不明就里,心说莫非是这一路上跑得太急,活了血脉,反倒压住了身上的寒意? 可一转念,又觉有些说不通,若只是这么简单便解了寒,他那病根怕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心中微觉奇怪,却也没深究,只见他并无异状,便就放心了。 靠在他怀中,只觉说不出的温暖。 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却像抵不过那股热力,才落在两人身上,眨眼间便融了…… “厂臣,你说皇嫂到底见我做什么?” 隔了片刻,高暧忽然幽幽地问。 他拥着那娇躯,将她雪白的狐裘外氅又拉紧了些,柔声宽解道:“闲废之人,左不过就是些怨愤之辞,公主只去见见,无论听到什么言语都莫要当真便是。臣就候在外头,公主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暗想多半便是这样。 想起柳盈盈那般清新俊逸的人,却无缘无故的香消玉殒在这位皇嫂手中,不免心生厌恶。 若不是他亲口来说,又讲明厉害,她怎么也不愿再与其相见。 默然轻叹一声,也不再问,便在他怀中低声道:“那……咱们快些去吧。” 徐少卿自然知道她根本不想去,而自己的本意也是绝不愿让她去,只是这一趟若是不去,以后定然还会生出种种事端,倒不如姑且遂了那女人的心意,也省得麻烦,况且该提点的都说了,又有自己在旁,谅也不至出什么岔子。 微一沉吟,便点点头,重又俯下、身,让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运气上跃,踩着高大的朱墙,疾步向前掠去。 这一次屏气凝神,再无任何异状,不片刻工夫,便到了西苑,隔着正街,远远便可看到五所中的第二所檐下挂着暖黄的风灯。 徐少卿又向四处望了望,便又纵起身,飞快地掠过正街,奔入对面的侧巷,沿墙摸到二所背后,跃入院内,这才将她放下来。 高暧茫然地朝四下里看,只见眼前的一切与曾经居住的北五所大同小异,不料本该生出些许亲切之感,却无端更加紧张起来。 此时后院中黑沉沉的,只有那小小的寝殿窗内映着灯火,摇摇曳曳,忽明忽暗,竟透出几分诡异。 她抓着他的手臂,不自禁地向他身旁靠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 徐少卿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悄悄走上台阶,来到正门处,从袖管中伸出两根玉白纤长的手指,在门扇上“笃、笃、笃”的敲了三下。 过不多时,便听里面同样有人应了三声。 随即那门便“吱呀”闪开半扇,里面探出半张脸来。 昏暗中辨不清五官,但见模糊一片,冷不丁的冒出来,颇有些骇人。 高暧惊得忙向后躲,就听徐少卿冷冷地低声道:“你去通传一声,公主殿下到了。” 那探头的人朝他背后望了望,微一颔首,便缩了回去,须臾又转回来,同样压着声息道:“娘娘等候多时,请公主殿下入内叙话。” 言罢,便抬手将那门又推开少许,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缝隙。 尽管来时便已有些准备,但真到了这里,却发现全然不像所想的那般简单。 高暧又向后退了半步,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唇角微露笑意,牵着自己的手也轻轻捏了捏,像在鼓励。 既然来了,退缩已然不成,若是显得这般怯懦,没得还叫里面内个被己所恶的人看轻了。 她暗暗吁了口气,也向他淡然一笑,便端起架子闪身跨入门中。 寝殿内点着几盏灯,黄澄澄的光照不清多远,也分不出究竟是明是暗。 这里的格局也与当初所见的北五所大致相仿,只是更加陈旧,粗粗一看,竟能辨出墙垣梁柱间的破损开裂处,陈设也是极其简略,不外乎宫内寻常的床榻、妆台、桌椅之类,唯一可堪入眼的便是那只青瓷斗彩香炉。 这件东西她曾经见过,记得初入宫时,头回被大皇兄召见,坤宁宫里摆的便是这件香炉,遥记得那时自己懵懵懂懂,战战兢兢,所见的一切都觉精巧珍贵,令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