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节
这个上书是真的,但上书的人只是个被推出来当炮灰的小官,卫玠看也没看那人,只将目光准确无误的对上了成都王。 成都王也恰在看卫玠,对他点头示意,笑的从容不迫。 卫玠却毫不在意的转过了头,一如他过去对除了拓跋六修以外的倾慕者的态度——退避三舍。只要对方有哪怕一丁点的苗头,卫玠都不会与对方再有任何亲近,不给那人遐想的空间。让不少人都想不明白,明明卫玠是那般温柔的性子,怎么就能在这种事情上绝情如斯。 卫玠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为对方着想,若他不断给予别人希望,让人泥足深陷后再抽身离开,那才是真正的毁人要命。 不过,卫玠如今对成都王的回避,已经不再是只因为这个了,而是他实在是对成都王笑不出来。 幸好卫玠以前的人设就是如此,倒也不会让成都王起疑。 朝堂上的议论还在继续,有赞同佛道大比的,也有不赞成的。理由千千万,实则大家都只是出于己身利益在说话。 卫王等忠于晋惠帝一系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坐看事态发展,把不同大臣的不同态度以及表情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当大家吵的差不多之后,晋惠帝在嵇绍隐晦的指点下,把这次支持佛道大比的人叫了出来:“李卿家觉得当如何召开这次大比啊?” “自然是请佛道的泰山北斗会于京师,当着满朝文武、黎民百姓的面,引经据典的做过一场。佛教可请在白马寺清凉台毗卢殿的天竺高僧为代表,并名僧……共计三百余人;道教也要精英尽出,汇集张掌教……等二百余人,就《老子化胡经》的内容真伪,详实的切磋一番。” 李卿家被晋惠帝点了名也不害怕,仿佛早有准备,胸有成竹的站出来,便开始侃侃而谈,说的倒也头头是道。 最后,这位卿家才说出了真正霍乱开始的一句:“若佛教胜,道教精英剃发为僧;若道教胜,佛教皈依道教!” 这是要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不把佛教变成道教,或者不把道教变成佛教,就不算完。 晋惠帝猛地一下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茶杯,就朝着李卿家狠狠的砸了过去,guntang的茶水伴着破碎的瓷器,以及点点血痕,敲响了每一个朝臣的心。 皇帝震怒! 群臣赶忙一起跪下,齐声请求皇上息怒。 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李卿家,顶着一脑门子的血、茶水以及疼痛,也跪在了原地,觳觫异常。他不知道哪里触怒了晋惠帝的神经,刚刚还笑眯眯让他们献策,如今却已然翻脸无情。 这就是天子,伴君如伴虎的天子。 晋惠帝掷地有声的反问:“若你家有一对兄弟,受有心人挑拨,非要伤筋动骨的争个高低,闹的家宅不宁,你是不是也要让他们真的一较高下?是不是也要说,若兄长赢了,弟弟便要成为兄长的附庸,若弟弟赢了,兄长就要变成弟弟的附庸?” 佛道之争,与国子学、太学之间的较劲,其实是有很大不同的。后者说打底,都只是官办的学校,教书育人的地方,争的是名,争的是生源,让他们辩论是良性循环;前者却不然,宗教之间不是争,而是要发动战争,像个火药桶,本就已经够激烈的了,你再添油加火,根本就是见不得他们好是吗?别有居心,觉得之前闹的结果还不够,必须要闹的更大一点才甘心? 是的,就是如此。 输赢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一方输了,皈依了另外一方,他们也不会心服口服,只会觉得屈辱,甚至是连国家、皇室一起恨上的那种屈辱。 届时,有心人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鼓动信民,再次发动战争。 如今的洛阳城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娇嫩婴儿,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风浪,都有可能会立刻摧毁它。 卫玠觉得他总算是看到了这盘棋的庐山真面目。 先借着佛道之争,引出八王之乱,再设计引东海王和老楚王与胡人联手,不管东海王是胜是败,对方都可以借着事后肯定要撺掇出来的佛道大比,用之前早就蓄好的力,来给予虚弱不堪的洛阳城致命一击,轻松成为笑到最后的人。 若当初是东海王赢了,那人这般的举动,就是为晋惠帝报仇的正义之师;若是如眼下这般晋惠帝赢了,那幕后之人之后的举动就是忠君之臣在起兵清君侧了。 不管如何,都是师出有名,以最少的人,摘下最大的胜利果实。 实在是可怕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布局,进可攻,退可守,名利双收。与胡人结盟卖国的,不是他;因一己之私便搅的晋朝生灵涂炭的,也不是他;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被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解救苍生的“救世主”。 对方打了一手好算盘,幸好,他们并没有打算跟着对方的套路来。 一场闹剧之后,卫玠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劝晋惠帝息怒的人。好吧,本就是一场戏,也没什么敢不敢的,晋惠帝为了砸出震撼的效果,背地里不知道偷偷练了多少天,砸坏了多少的杯子,这才有了如今一击必中的效果。但至少在其他人眼中是如此,只有卫玠这个天子近臣赶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这很符合卫玠以往的人设,他就是这样的文雅名士,遇到争辩,极少开口,可若他真的开了口,那便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其实这种时候让卫老爷子来,会更能震慑朝堂,但卫老爷子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卫玠,因为如今已经到了该捧卫家下一代的时候了。卫璪是嫡子嫡孙,可在朝堂上的身份实在是不够看,只能由身为兰陵公的卫玠迈步上前。 “道释同体异名,老君变化不测…… “……道能方便设教,佛本因道而生!” 一字字,一句句,尊定了此后几百年间晋朝政治上对宗教的基本方针。 这话其实不是卫玠自己想的,而是他改编的武则天的旨意,也结合了一些唐朝当时的名臣与武则天在朝堂上的奏对。佛道传入中国时,确实是依靠着道教起来的,连“寺”这个概念,本身也是道家的,在早期,道家的道场很多都是xx寺,并不是后世印象里的那种寺庙是佛教专利。 至于佛教的起源地,他们尊重天竺佛教,却也并不会成为天竺佛教的附属。我国一切的宗教,都是带有我国特色的自主佛教,任何国家、任何个人都无权横加干涉!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本国的就差了吗? 还什么请天竺高僧辩论,简直荒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魏晋时期的主流思想,还是以本国为傲的,卫玠这么一说,不管是佛教还是道教,自然都只可能是支持的。 晋惠帝正好趁机把准备好的旨意颁下,内容和武则天的那个差不多。再此就不多加赘述了,反正一个中心思想,好的宗教是与世无争、引人向善的,若有人借故滋事,那便不是好的宗教,而是邪教,凡举邪教,一律不饶! 第209章 古代二百零五点都不友好: 晋惠帝颁旨前,没人想到他会这么做。颁旨后,人精们这才纷纷或快或慢的反应过来,圣人心中恐怕是早有决断,之前的纵容只是想看看谁是还混杂在群臣中,之前藩王叛乱时所没没有暴露身份的细作。 一时间,朝臣因胡人被打败而生出的怠慢之心,被敲打的一干二净,一个个都重新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之前站错队的想要表忠心,站对队的则想要找出细作趋利避害。 下朝后,之前坚定不移站道教的王衍,收起了手上常执的玉拂尘,走到卫老爷子身边抱怨了一句:“您可害惨我了。” 卫老爷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拂了拂袖子:“我怎么害你了?” “陛下的决断,您其实早就知道了吧?哪怕只是提前提醒我一声也是好的啊。”王衍是个道教脑残粉,不仅喜欢嘴上说,日常还爱玩cos,拂尘不离手的那种。在佛道之争刚有苗头的时候,王衍就坚定不移的站到了道教一边,几次挑事的上书里都有他。这对于王衍的性格来说,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因为他在国家大事面前都不可能如此鸡血,“您不会是故意的吧?” 卫老爷子是故意的吗? ……还真是。 王衍空有一腔才学,却从不思为国为民,只占着高官厚禄追求享受。从白话文的《晋书》上看到王衍在西晋末期的种种表现之后,卫老爷子就憋了一口气。只是碍于当时王衍的堂兄王戎和王衍的好友乐广在朝,卫老爷子不好动作的太明显,寒了真正有才之士的心。当时,卫老爷子也未尝不是在给王衍一个机会,希望历史不同了,王衍能够有所改变。 结果,从这次的佛道之争来看,王衍其实也不是不会争,他也可以不胆小怕事,但那需要事情涉及到他本人的切身利益,最起码是涉及到他真正的热情所在。为了他的宗教他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但是其他事情他却只会不断推诿。 怪不得历史上石勒会一气之下命人推倒重墙,把王衍砸死。 卫老爷子也算是看着王衍长大,与竹林七贤的王戎有着很深的交情,他不可能狠心弄死王衍,却也可以小惩大诫,让王衍不再身居高位。 琅琊王氏人才辈出,可不是非王衍不可,他清谈再好,没有对百姓和职位的责任之心,也是白搭。 历史上的石勒所作所为暂不评价,纵他有种种不是,但有句形容王衍的话却说的很对——“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晋书. 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你(王衍)名声传遍天下,身居高位,年纪轻轻便已入朝为官,一直到头生花白。怎么能说你对朝政并没有责任?如今天下大乱,正是你的罪过! 王衍再不敢说话,离开了卫老爷子身边。他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卫老爷子,但他还是敏感的感觉到了来自卫老爷子对他的不满。他一边自我反思,一边拉上了正在和拓跋六修眉目传情的卫玠帮忙,不求卫老爷子放过他,但求死得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三人坐在正在行进的马车里,朝着王家直奔而去。 王家的宅子并没有破坏的很严重,收拾收拾就已经能够重新住人了。但是卫玠和拓跋六修下车时,还是看到王家有一半的地方在大兴土木,看样子貌似还有扩建的打算。 三人入了王家,见里面铺张浪费的生活依旧,婢子都穿着绫罗绸缎,一道菜恨不能通过一百零八道手艺。 王衍请卫玠入座,开门见山,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脑都对卫玠说了:“三郎,你可不能不帮我。” 卫玠叹了一声,却也没有推诿。论关系,王衍是他老师乐广的至交好友,乐广受藩王严刑逼供,如今还在家中疗养,不能入朝,他身为乐广的弟子,自然要代替老师分忧;论交情,卫玠能成为如今的清谈领袖,与王衍当年的赏识和推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卫玠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最主要的是,王衍这人其实也没什么坏心眼。 历史上,在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石崇弄死的时候,王衍因石崇那一席劈头盖脸的辱骂已然开窍,如醍醐灌顶,对左右悲戚:“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意思大概是说,唉……我虽然不如古代先贤,但若往日不推崇浮华虚诞,尽力匡扶社稷,倒也可以勉力支持,断不至于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可惜,王衍醒悟的太晚,说完这话的当晚,他就被墙壁生生砸死了。 一代名士,引人唏嘘。 卫玠倒也不准备当个圣父,他只是把他觉得该对王衍说的都说了,若王衍像历史上那般还能幡然醒悟,自然皆大欢喜。若王衍还是扶不起,卫玠至少做了他该做的,可以无愧于心。 卫玠说话直接,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把王衍做的不合适的地方,一桩桩、一件件都毫不客气的指了出来。他看到王衍的脸色变了又变,有盛怒,有不甘,却也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这些过去就如毒瘤恶脓,没有丝毫委婉转述的余地,唯有挑破了、全部挤出来了才算完。哪怕王衍因为此事恨上他,与他绝交,他也还是会坚持说完。 “……往事不可追,只说如今,洛阳城有人连饭都吃不上,皇上全家蜗居在一处,王家却在做什么呢?借机装修的更加奢华?” 王衍已经被气到了极致,故意与卫玠对着呛:“我一没偷二没抢,三不是贪污受贿而来的阿堵之物(钱),清清白白,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皇上也管不着!他愿意委屈那是他的事,我愿意享受是我的事!全天下遭灾的多了去了,怎么也不见你日日凄苦?!” “你!”拓跋六修不满了,虎目一瞪,就要为卫玠找回场子。 卫玠却拦下了拓跋六修,因为他早就猜到了王衍会这么说,他苦笑道:“可那钱,真的来路清白吗?” 王衍一辈子坚持不谈钱,称其为“阿堵物”,自诩为官清廉,但是…… 清廉的官能养得起他这般花销?能养得起琅琊王家这般花销?不说当年太子妃贾南风还在位时,王衍的妻子郭氏借着贾南风的名声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只说这些年郭氏不减当年的穷奢极侈作风,王衍到底是怎么好意思如此理直气壮的? 是,钱不是王衍贪的,但他妻子借着王家和他的名声到处敛财,然后贴补家用,这与王衍自己贪污又有何区别? “那你如何养得起你自己?卫家如何承担起这开销?”世家的奢华风气一直都是如此,当年庾敳被人告御状一事,大家笑的其实也不是他贪财,而是他蠢,弄钱竟然还会被人抓住把柄,闹的满城风雨。 “因为我与石季伦(石崇)合伙儿做生意!因为卫家的花销永远在我们庄子能够产出的范围内!”卫玠也不怕把和他石崇的事情说出来了。被人讥笑就讥笑呗,睡了两年,他算是想明白了,真正的名士,从不会畏惧人言,做的不是别人觉得对的事情,而是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上不愧对天地,下不辜负祖先,中不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他想做什么不可以?就是这么任性,不服你咬我啊。 王衍被卫玠震住了,因为他真的没想到卫家竟然可以做到这一步。在仿佛身边所有人都在做的时候,卫家守住了君子之本。 坏事从不会因为做的人多了就变成好事。 见王衍似有所悟,卫玠也就不留下打扰了,毕竟他说的那些话却也是不太给王衍面子的,王衍再怎么说也比他虚长了几十岁,面子上终究是过不去。 卫玠带着拓跋六修离开后,王衍想了整整一夜。 黎明破晓之时,王衍终于想通,仰天大笑,捶胸顿足,行若疯癫,把最近正在积极戒毒的胞弟王澄吓了个不轻。 “阿兄,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年都白活了。”王衍闭眼,脑海里闪过洛阳城内一幕幕妻离子散、惨绝人寰的场景,他过去怎么真就能熟视无睹呢?“我这般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到底是如何有脸活到今天的呢?” 一夜之间大彻大悟,浪子回头,可能吗? 可能。 任何发生在魏晋名士身上的事儿,再稀奇都不算稀奇。 王衍当即便停了家里的工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真正改变整个西晋气数的文章。 当然,当时的王衍还不知道他老了老了,还能做出这么一篇名垂青史的文章。他只是遵从本性,一舒胸中之意。写完了,爽了,就换了身衣裳,带着他写好的东西入了宫。恰好卫老爷子等辅政之臣都在,王衍把他的反思、他的感悟当着这些人的面都说了出来:“……观今世家之风,所弊甚矣。” 春秋战国时有个《邹忌讽齐王纳谏》,用自己私下里与城北徐公比美的事情,劝齐王广开言路;今有王衍反省己身,劝晋惠帝整顿世家的浮夸之风。 卫老爷子在错愕的同时,也满心欢喜。他一直在琢磨该从哪里着手好改变世风,如今王衍正好递上了枕头。 自此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故事还不算完,王衍亲自登门对卫玠道了谢。手执麈尾,革带束衣,一派翩翩美中年的大叔模样。这就是魏晋的名士风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放浪形骸,却也不会不分好坏。你对我,哪怕对我好的方式是骂我,只要你有理,我便会心服口服,大大方方的表示感谢。一如当年投梭折齿的谢鲲。没什么好羞愧不齿的,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在这个故事里,卫玠第一次实实在在的全部是依靠自己的想法,参与其中。卫玠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已经快要忘记现代那个自己的模样了,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他好像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自己。他长大了,他改变了,他终于真的一点点的变成了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 西晋的历史改变了,世家风气改变了,一切都在朝着兴兴向荣的方向发展,只除了一件事…… 成都王。 卫玠问拓跋六修:“咱们什么时候打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