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而就她旁敲侧击从婢女口中打探来的消息看,这三天元子青也没有到首善堂来请安过。 眉畔将荷包收起来,叹了一口气,起身打算先去看看老太妃。这三天都没有过去请安,说起来已经不太好了。幸而老太妃不计较,否则恐怕对自己的印象就要变坏了。 果然,早就知道她在做什么的老太妃并没有任何怪罪,笑眯眯的让她放宽心,不用那么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眉畔松了一口气,才起身告辞。 谁知才出了门,便碰见了前来请安的元子舫。 说起来,这是眉畔这一世头一次见到他,但是两人都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这刻碰见了,彼此也都不意外。 眉畔停下脚步,垂首站在回廊里,等着他走过去。然而元子舫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似乎打量了她两眼,语气里带着调侃和笑意,“你就是我那位未来的小嫂子吗?失礼了。” 饶是眉畔早知道他性情惫懒,却也没有想到会听到那么直白的一句话,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公子慎言。” 元子舫“扑哧”一声笑了,“嫂子不用不好意思,这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当然,没有人会多嘴。” 眉畔面对这样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沉默不语。 元子舫又道,“说起来,哥哥又是几日没有出来过了。我打算给祖母请安之后便过去瞧瞧。”他说着凑上前来,故意压低声音问,“嫂子可要与我同去?” 明知道不合礼数,自己应当立刻退开。然而元子舫的话却让眉畔有些挪不动脚步。 如果有机会去见见元子青,那就真的太好了。但事实上,除了元子舫之外,这府里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自己。拒绝不难,但拒绝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犹豫之间,元子舫已经笑着掀帘子进屋去了。眉畔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在首善堂外等着他。 元子舫请安出来,见她还在,立刻笑起来,“小嫂子,咱们走吧!” 他这么尽力想要把眉畔带去隐竹园,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概因元子青平时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哪怕大家都猜到了他对眉畔的在意,但他自己却仍旧丝毫不露。元子舫从小淘气,最爱捉弄人,唯有对自家哥哥完全没有办法。现在总算是掌握到了元子青的一个短处,当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试验一下。 要是哥哥看到自己带着小嫂子一起去隐竹园,会不会当场就变了脸色? 眉畔没有回答元子舫的话,只是距离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倒是让元子舫觉得无趣极了,自说自话一会儿,便偃旗息鼓了。 这位关三姑娘真不愧是自家大哥一眼就看中的良配,跟他果然是一类人,就连玩笑都开不起来。元子舫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一路无话,到了隐竹园附近,元子舫原本还想偷偷溜进去,别惊动了里头的人,给自家哥哥一个巨大的惊喜。然而到了门口,却见院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他不由面色大变,快步上前抬手拍门。 “怎么了?”眉畔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从元子舫的表现来看,这应该是很不同寻常的,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子舫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哥哥怕是又发病了。” 眉畔心头一紧。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元子青的身体不好,但具体究竟是怎样不好,却是不知。而且来了福王府那么久,下人们似乎也从不谈论隐竹园之事,这种有意的避讳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而现在,元子青发病了,却一不请医用药,二不去禀明府里其他主子们,反而将隐竹园大门紧闭,更是让人奇怪。至于元子舫的反应,也说明了这种事非止一次,怕是早已成为常态。 元子青……他到底一直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痛苦呢? 元子舫拍了几下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开门的小厮见是他,忙要跪下磕头,元子舫摆摆手免了,“哥哥怎样了?是什么时候发作的?” 那小厮眼圈儿红红的,“回二公子的话,前儿夜里发作起来的,奴才们给主子喂下了慈惠大师制的保命丸药,汤药也熬了灌下去,总算缓过来了。这会儿只是还不得精神,下不来床。” 元子舫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再没有之前在外头的活泼轻快,反而变得干涩,“好……我进去看看。” 眉畔连忙抬脚跟上。 小厮有些迟疑的看向元子舫,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也进去。因元子青的身体问题,在隐竹园伺候的人,平时都不会出去的,虽然他们也都听说过眉畔的存在,但元子青的身体实则是福王府中最事关重大之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元子舫道,“这是你们未来主子,让她进来无妨。” 那小厮便让开了路,但仍旧低眉敛目,丝毫没有因为元子舫的胡话而生出任何好奇之意,也没有要偷看眉畔的意思。将两人让进去之后,便手脚麻利的关上了院门。 隐竹园虽然也叫园,但是相较于福王府其他的院子,这里却袖珍得让人吃惊。被竹林环绕的院子只有一进,正房五间,厢房四间,住了元子青主仆五人,显得满满当当。 眉畔是头一回来,若是寻常时候,一定会小心观察,这会儿却是顾不上了,闷头跟在元子舫身后往正房走。进了东边的房间,眉畔便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闷得她几乎头晕。 等眉畔反应过来,定睛看去,才发现屋子四个角落竟各摆了个大火盆,里头的炭火烧得旺旺的,难怪会这么热。 她的心随即提了起来。这会儿虽然不是盛夏,却也是四月间,气候最为适宜凉爽的时候,似元子舫这样身强体壮的已经换上了单衣,就是眉畔穿的也是薄薄的两件套,可元子青的房间里,竟然还需要生炭火! 与此同时,眉畔鼻端也闻到了一丝淡淡缭绕的药味,跟平时元子青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味道要重许多。 药味是从里间传出来的,眉畔知道,元子青应当就在里头了。然而到这时候,她竟有些不敢迈步了。 她努力定了定神,继续跟上了元子舫的脚步。来都来了,若是连正主都没见着,岂不是枉费? 一进里间,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咳嗽,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而后有人轻声问,“爷可要用点子饭?” 元子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而且明显中气不足,断断续续,间杂几声咳嗽,“吃不下。” 眉畔还在踌躇,元子舫已然三两步赶上去,掀开了帐幔,“大哥,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元子青先是有些疑惑,待得视线接触到站在门口的眉畔,瞳孔猛然一缩,心下竟是一阵慌乱,“她……她怎么来了?”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路上碰见,就一起来了。”元子舫态度自然的道。好像方才那些诱拐眉畔跟他一路的话都不是他说的。 元子青等这一阵咳嗽过去,软软的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道,“胡闹,快……把人送回去。” 到这时候眉畔才终于得以看到他的脸。元子青生得瘦,而且常年足不出户,皮肤素日里便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到底也只是看着比旁人单薄些,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同。然而此刻,他脸上却是一片青灰,唯有唇上泛着一丝淡淡的惨白,看起来十分吓人。 “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眉畔终于没忍住,快步走到床前,像是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他,却又最终没敢,只能握紧手帕,轻轻啜泣起来。 自己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他该有多痛呢? [ 第12章 懂他的人] 听见她的声音,元子青强自支撑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安慰道,“没什么……我早已习惯了,你不必难过。” 习惯了就不需要难过了吗?眉畔摇摇头,可是她知道,就算第一次痛过了,往后却还是会痛的。 只有疼痛,是根本无法习惯的。第一次和第一百次,并没有什么分别。 见她似乎不相信,元子青又道,“真的,这次发作得虽急,但已经好多了,接下来只要喝药养着便能好了。”然而大约是太急,话没说完便又开始咳嗽起来。 元子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一面替他顺气,一面端了温水来给他润嗓子。 眉畔意识到自己是来探望客人的,若是表现得太过,反惹得元子青难受,便不妥当了,连忙道,“我知道了,你好生躺着吧。” 说完了这一句,定定的看着元子青,却又是无话了。 元子青也看着她。不知是否因为病中心理更加脆弱的缘故,这会儿他竟也熄了要掩饰自己想法的心,只顺着心意,含笑看着眉畔。似乎只这么看着,便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事了。 元子舫在一旁偷笑了一会儿,主动起身,拉着小厮青云就出去了,说是有话问他,其实只是为了给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等人走了,眉畔更加不自在起来。她站在床前,连头都不敢抬。她能够察觉到,元子青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如果此时抬头,定会同他碰上。只要这么一想,脸上的热度就怎么也降不下来,一路烧到脖子根去。 “你……怎么来了?”过了一会儿,元子青开口问道。 声音的出现似乎终于打破了那种能将眉畔压得抬不起头的气氛,她心下一慌,下意识的道,“你的荷包做完了。” 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但……好吧,总算是个理由,别管正不正常。 元子青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期待之意,“是吗,你带来了?” 眉畔的确是带着的。虽然不是没想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了,却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她微微侧身,从袖袋里将那个荷包摸出来,递给元子青,“做得不好,将就用吧。” “这还叫做得不好?”元子青双手捧着荷包,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已是难得的精细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若还有更好的,少不得还要劳烦姑娘。” 眉畔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元子青立刻道。 淡青色的布料上绣的是乱石绝壁,一株苍松从绝壁之上旁逸横出,枝干遒劲,意态优美。下面还题了两句小诗,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元子青不自觉的跟着念了一遍,竟是痴了。 她果然是能够懂得他的心思的女子,只这么两句诗,却是将他此刻的处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现在的身子,可不就正像是一片“破岩”么?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日。但就算如此,他却也不能有任何的放松,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有时元子青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挣扎了这近二十年。痛到难以忍耐时他也曾经想过,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就这么死去的话,对他自己和家人来说,都是解脱吧? 可每一次真到了绝境,他偏又不甘心了。 他这一生太乏味,太可悲,几乎没有品尝过一点甘美的滋味。如果就这么死去了,那么活这一回,岂非毫无意义? 于是他倔强的忍着,等着,他想知道自己一生中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碰见什么样的事。 直到她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虽然艰难,但想到竟还有人懂,心下忽然熨帖极了。 “我很喜欢。”他再次郑重的说了一遍,当着眉畔的面将荷包收到了枕头下面,对她道,“回头出门时戴。” 这样的小心珍重,比说几次喜欢都更加有力。眉畔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得意。就这么看着他小心的将荷包收好。 直到看到他伸出来的手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才忍不住皱眉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莫非时不时就会发作这么一次?那岂不是要一直受这磋磨?” 元子青却只是微笑着,含糊的道,“并不常发作的,一年也只三四次。习惯了倒也不觉什么。” 他还是说习惯了,却对这病的治疗绝口不提。甚至他发作时,都不必请大夫,只自己吃了药就完了。眉畔越想心头便越凉。 在福王府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病治不起?他如今不需要再治,无非是……已经不需要了。 她狠狠的在自己唇上咬了一口,才止住了那几乎立刻就要流下的眼泪。不能在他的面前哭,甚至不能让他发现不对,眉畔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片刻后缓过气来,才换了微笑的表情道,“那应是快大好了?” 元子青并不接这话。虽然他也可以说些好听的话去哄眉畔,然而又不愿意给她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一开始看见眉畔出现时是慌张的,因为实在不愿她看见自己如今这憔悴难看的模样。然而转念再想,就算看见了又如何呢? 假若她被吓住了,不再喜欢了……那不正是自己心之所想吗?她会离自己远远的,重新拥有更好的生活。就让她认清现实也好。 好在元子舫很快就回来了,免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冷场。他一进门便道,“哥哥还不曾用饭吧?正好弟弟也没用过,三姑娘似乎也没有,不如就在这里陪着哥哥一起用,人多热闹些。” 眉畔连忙点头,“是,我也不曾用过。” 元子青苦笑,“不要胡闹,你送三姑娘回去吧,我自己吃饭便是了。” 元子舫却坚决要留下,并且立刻就让青云等人将饭菜摆过来。 眉畔是直等到饭菜都端上来,才明白元子青为何定要他们两人离去。 那一桌子的菜,一眼看过去有七八个碟子,然而其中竟是一丝油星都瞧不见。饭是普通的白粥,菜就是各种青菜煮熟了装盘,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