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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父亲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读《京报》,我也跟着看。他仗义执言,鞭挞时政入木三分,快笔如刀,无愧‘铁肩辣手’四个字。” 周翰觉着惊奇,这么柔婉的声音,却有清醒的思路,干云的豪气。 陈氏见管彤、朝宗着急插不上嘴,便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些都是朝宗和管彤在学校里的作品,周翰连说好。 “你还没看到兰jiejie的画,那才叫好。” 周翰望向澧兰,只见澧兰冲着管彤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十分的美。 中间有两次仆人进来回有人送礼,澧兰就出去写回贴,开发赏钱。澧兰每次进出的时候,周翰便看她一眼,墨绿的衣裳衬得她肌肤如雪,长长的眼睫垂着,神情萧然,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 饭后,大家净了手,都来到起居室。管彤开了琴盖弹琴,澧兰站在窗边静静地听,兄弟三人继续闲话,时时微笑。管彤邀请澧兰四手联弹,澧兰却不过,只好加入。周翰起身走到琴边,看着一圈光影里的两个女子,澧兰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白皙的手指轻盈地在琴键上移动,目光陈然,若有所思。 女佣来请周翰去书房,陈氏一脸端凝地坐在写字台后,“坐吧,周翰。我想跟你谈谈澧兰的事。” 周翰看着她。 “澧兰要离开。” 周翰瞬了下眼睛,他嗓子有些干涩。 “凡为夫妇,三生三世结缘,如果结缘不合,就是羁绊。既然你们心意不同,不如分开。这个离婚协议,澧兰已经签字,你也签了吧。从此你们二人再无瓜葛。” 周翰浑身的血都凉下来,愣愣地看桌上的文件。他已经收拾心情要去面对她,他没想到会来不及,他未料到澧兰会不等他,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亲昵的过往。是她变心了吗?俊杰说北大追逐澧兰的男子可以车载斗量。这个废物!澧兰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不该第一时间告诉他吗! “周翰?周翰?” 为什么是陈氏来跟他谈协议,而不是澧兰,他至少可以问问她为什么!周翰伸手去胸前摸笔,掏了又掏,忘了自己穿着绸衫,陈氏把桌上的笔推给他。他没去看协议,他不想看,他翻到最后一页,盯着纸上三个娟秀的字,挨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一向漂亮,他还记着家信上那手清婉流畅的簪花小楷。他不签可以吗?她们这么决绝,都不给他商量的余地,直接就把文件准备好! “她去哪里,北京?” “英国。” “英国?做什么?” “去读书。” 是了,这是澧兰的夙愿,他记得她在南浔老宅里说过。“她跟谁去?”周翰控制不住自己的冰冷。 陈氏也能感受到他的寒意,“她一个人去。” 他不信!“……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船。” “我出去了。” “周翰,”周翰在门边回过头来,“经国他们还不知道,等我慢慢跟他们说。” “嗯。” “还有,澧兰既然走了,你就搬回来住,好吗?一家人总该在一起。” “嗯。” 周翰走到庭院里,他心里堵得要命,有一只手在他心里挣啊挣的,就是挣不出来。琴声已经停了,今晚的月色格外好,树木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喷泉哗哗作响,夏虫们一唱一和。他走到花园深处,回望这灯火通明的洋房,五年里他很少回来,这园子他已经生疏。在他和陈氏的争斗中,澧兰是他跨不去的坎,现在这羁绊没有了,他高兴吗?他望向起居室,窗口上并没有闪动的人影。他走近洋房,看见阿发在擦车, “大少爷!” “还没休息啊?” “我把车子擦干净些,明天送少奶奶走,……”阿发停住嘴。 周翰回到起居室,四个人正在聊天,管彤说中西女塾的饭菜实在难吃,大家都不喜欢,而任何浪费食物的行为都要受到批评;家里带去的零食只有在每天的四点到四点半才可以吃。每天早起必须把屋子打扫干净,书籍衣物摆放整齐;着装不许奢侈……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一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就该让你们体会一下民生艰难。兰姐也在中西女塾读过书,我不信她会抱怨。” “饭菜一开始确实不好接受,但有些规矩很好,比如:进、出门时必须礼让他人,在教室和图书馆走动要踮起脚跟,不能大声喧哗干扰别人,总之要处处替人着想。”澧兰说。 “这是在培养你们的品性和教养,”周翰插话,“男子不好,只关系到他一人,女子因为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到一家、一族。”他谛视澧兰,见她神态自若,量她已经知道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澧兰起身出去,一会儿端来两盘鲜果,“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管彤早点睡,少年人不要熬夜。” 管彤冲她做个鬼脸,澧兰粲然一笑, 周翰心里紧了一下,盯着她走出去。他很想追上她,问她为什么,奈何管彤、经国和朝宗缠着他说话,周翰常常望向门口,徒劳地希望再见到那个窈窕的身影。很晚了,陈氏来催大家上床,四人一起上楼,互道晚安。走在长廊式的甬道里,周翰望着澧兰的房门发呆。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这里他很少来,一套三间的居室,柔和的灯光洒满屋子,托出安静平和的夜。客厅里巴洛克式风格的紫檀沙发上摆着湘绣靠枕,园子里新剪下来的鲜花插在珠山八友王琦绘制的花瓶里,几上程寿珍手制的掇球壶里冲着酽酽的西湖龙井。书房里写字台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着书,新版的书很多;当天的《申报》搁在报架上。卧室里内衣、睡衣、浴袍、拖鞋、洗漱用品摆放齐整,一切都经过女人的手安排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