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他跑,闭着眼睛拼命地跑。头脑放空,胸肺的空气一点点被抽掉,一呼一吸间,都带了一种铁锈味。 忽然跑步机置物处上的手机颤动了一下。 喻斯鸿脚下动作没停,一边拿过矿泉水瓶,一边拿过手机。 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还没吞下去的同时划开屏保。 脸颊上的汗水沿着下颚,砸落在屏幕上。 他点开收信标志。 发信人:大长腿。 底下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他惊得口中的水呛到嗓子眼,掐住嗓子连连咳嗽几声,脚下的动作没跟上,从跑步机上重重摔了下来。 周围的人齐齐看过来:“……” 33. chapter33 载满客人的巴士颠簸驶过尘土飞扬的郊外小路,唐嘉低头咬住烟尾,两手用力推开窗,接着在扑面而来的季风中弹弹烟灰。 她靠回破旧的座椅。 看了一眼手机页面。 伊娃坐在唐嘉右边的座上,左手扶着前座的靠背,右手放在大腿上,面色呈现一种惨绝人寰的壮烈,抱怨道:“可怕极了。”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几乎“人仰马翻”的大颠簸。 然后回复到平稳。 汽车在零落生长灰绿色植物的沙地上驶过。 伊娃昨日才从被她形容成“安拉的袜子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返回,今日便被邀参加一场城内的外交发布会。 唐嘉被她无情地拽过来作陪。 天色变得阴起来,左侧的风透过大开的窗扇在唐嘉脸上。 一分钟前巴士经过一片人工种满鲜花,竖立一人多高仙人掌的道路,她看到有当地的新人穿着西服和婚纱拍婚纱照。旁边估计是新人的家属,女人穿着色彩明艳的裙子,怀里抱着啃指头的小孩。 有那么几秒她突然就想结婚了。 穿着可笑的婚纱,拍一些可笑的照片,捧着钱包到影楼里听着别人的忽悠大放血,再发一些可笑的请帖,明明累到恨不得四仰八叉睡在酒桌上,还要挤出笑脸一圈圈地去敬酒。 以前齐彧问她:“以后结婚你想怎么办酒?” 她当时挺不屑的,她一直对这种流于世俗的东西不大看得上,致力于做一股清流,于是很超然地讲:“不用,带上户口本和九块钱。”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变了。 但下一秒她就原谅了自己:不是因为凡尘把她腐蚀了,只是因为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 想法自然就变了。 等唐嘉从一种似梦又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那条短信就已经发出去了。 她看着已发送的状态,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过于莽撞,有点不像自己的风格。可是短信不能像企鹅聊天一样撤回,泼出去的水,用海绵吸也是吸不回来的。 # 喻斯鸿被短信惊得几乎要变形,他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了看周围,确信自己没有无意识地跑步跑入了异度空间,这才又把目光投向屏幕,再三确认自己有没有眼瘸。 端端正正的方块字。 他原先设想了好几个结果,最坏的不过是自己被钉上了罪犯的耻辱柱,两人自此老死不相往来,要不就是对方冷冷地要问个清楚,然后他因为某些事情又不能把东西敞开了晒在阳光底下,然后…… 两人就没有然后了。 喻斯鸿走到休息室的座位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他一向发散思维的技能是点满的,呆着呆着脑中的东西又远了。 他想到祖母去世后,他顺理成章不出所料地被接回了北京。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开了,凝结以后还是有疤的,有些刺一旦埋下了,时不时还是会出来闹事的。 总而言之,他心里有芥蒂。 不是父母亲生的这件事,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时不时触发了咒语条件,就在他心里和生理上搅得天翻地覆。 更何况,他心中认定,这件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这就更不好受了,如同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人,若是有“同谋”还稍可缓解,若是独自一人背负,那就连觉也是睡不安稳的。 他记得被领回去的那天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冬天,他被牵着走过四合院的大门槛。院子中间有一颗枣树,他抬头去看那枯干的枝桠,那树可真高啊,刺愣愣的,那树指着的天也真高真远啊,像是立刻要飞了似得。 他又去看他.妈蒋如清女士,忽然觉得他.妈可真是漂亮啊,比照片里的好看多了。鹅蛋脸,红润的面颊,皮肤也好啊,不像是这干燥燥的天气里养出来的。 他反射性地就想:我妈这么好看,难怪我也这么好看。 可下一秒一个声音漠然地响起来:你不是亲生的。 他心立刻纠成了一团。 他忍着这种刺到灵魂的麻痛,又去看他弟弟喻见信,他以前就想过,若是见了弟弟,就把自己的一身摸爬打滚实践来的武学都传给对方,教弟弟怎么用最帅气的姿势翻墙,怎么在球场上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挫败对方的动作。 可这一刻他的热情迎上京城寒冬的冷气,一下子就熄了。 他想:这弟弟怎么这么不好看呢,比照片上的差多了。 可下一秒那个声音又漠然地响起来:人家是亲生的。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担心受怕地住下来了,如同一个犯下滔天罪行潜逃的通缉大盗,小心翼翼地表现成正常人的模样,每时每刻都在害怕面具被揭下来的那一刻。 他越表现地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心里就越是不安。 有次弟弟在洗澡,蒋如清女士帮弟弟搓背,等到他洗澡的时候,蒋如清女士便问要帮忙吗,他本来脱口想说要,但下一秒那个声音又漠然地说: 你不是亲生的。 他有什么资格呢? 于是他回不要。 蒋如清女士就笑话他,小伙子长大了啊,知道害羞了。 他就装聋作哑。 有时候围着炉子吃火锅,那气味可真是挠人啊。锅子里咕噜咕噜冒着泡,雾气腾腾的,那雾气也是香的啊,煮得羊rou块胖胖的,一夹整块都在向外冒着气,汁水哭得稀里哗啦。 他本来心里挺高兴快活的,看着蒋如清女士拿着漏子,给他弟舀rou。然后又给他舀了一块。他看着羊rou块掉在碗里,伸筷子去夹,递向嘴里。碰触到嘴唇的一霎那,他给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