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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陈秀兰亦是满眼欣喜和惊讶,大儿子什么时候懂得这么多了?说话头头是道,那口气也够大的,“也就”七万块钱,七万块钱那可是七个万元户了,他爹给人盖房子搬砖和泥累死累活一天才赚十五块钱!

    这且不说,小小年纪竟然还提及到了贷款!

    要知道,虽然几年前国家信用社曾经鼓励过农民贷款做生意,可到如今结果如何呢?大部分贷款难以收回,信用社和银行都不敢随便放贷了。那些贷到款的人,赚了钱的赖着不还,赔了钱的欠一屁股债,据说利息都还不起——只是想想贷款那高昂的利息,都能把人给吓着。

    平民百姓有几个敢贷?

    银行和信用社又凭什么贷给你?

    “我们老师说了,有了联合收割机后,可不仅仅在咱们这附近忙活收割,还要去外地呢,往北、往南,各地小麦成熟期不同,这样转一圈下来基本不停,最少也能忙活一个多月甚至俩月。”苏淳风掰着指头算计道:“就按照一个月算,每天割一百亩,一亩地三十,那就是三千块,刨除油钱、吃喝和雇佣司机的工资,怎么着也得剩下两千多吧?就算是最低的两千收入,一个月下来是多少?六万!割完了麦子紧接着旋地,最少也能干一个月吧?那又能赚多少?”

    一番话把苏成说得血脉沸腾,加之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涨得通红,都顾不得去想十四岁的儿子哪儿懂得这么多事情?当即说道:“小子,你可别胡说八道啊,按照你这么说,那一年还不得赚十几万?”

    “胡说?”苏淳风信誓旦旦地说道:“这可是俺们老师说的,他们俩都合计着要一起买呢!还说再过两年,恐怕遍地都是联合收割机,到那时候再买就晚咯,竞争对手太多,钱当然不好赚。”

    “你们老师真这么说?”

    “这还有假?”苏淳风端起酒盅哧溜一口喝下去,小脸通红地说道:“那俩老师还说,买了收割机农忙的时候他们就请假,不教学了。”

    苏成点点头,没有再多言语,而是认真思忖起来。

    苏淳风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父亲肯定是动心了,而且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他了解父亲,当过兵打过仗,属于是那种虽然有能力有胆量,但却需要有人在旁边给他鼓动加油出谋划策的性格。而且在这个年代,没什么文化程度的农民,对学校里的老师们有着一种盲目的信任感——老师有文化啊,文化人说的肯定没错。

    饭后,心里踏实了许多的苏淳风没多在家里多待,随便找到两本书去了学校。

    陈秀兰洗完碗筷,敦促着小雨睡午觉后,就来到东卧室内,对躺在床上午休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事情的丈夫说道:“他爹,小风这孩子今天是咋的了?说话跟个大人似的……”

    “哦。”苏成简单应了一声,似乎没心思去理会媳妇。

    陈秀兰了解丈夫的性子,便坐在床头,温婉地笑着说道:“你真想听小风的,买联合收割机啊?”

    “嗯?”苏成转过身来,板着脸哼了一声,道:“小屁孩懂什么,我听他的干啥?这事是他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哎,我说他娘,这事没准儿还真行。前些日子在外面干活,我也听人说起过联合收割机。”

    “咱家又没钱。”陈秀兰叹口气道。

    “借,不行就贷款!”苏成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凭啥贷款?人信用社能贷款给咱?”

    “把房子抵押!”

    “啥?”陈秀兰骇了一跳,忙摇头道:“不行不行!”

    “没事。”苏成翻身坐起来,表情认真地说道:“我琢磨了,如果不行就把联合收割机再豁出去卖了,总能值些钱,再说咱多少不赚点儿?所以,再不济也不会真把家给败了……就这么干!”

    陈秀兰轻咬了咬嘴唇,农家妇女的心性,让她大事方面习惯于对丈夫言听计从,却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道:“听说信用社贷款不好贷,咱用房子抵押,人家也不一定同意,要不,咱先借借看?”

    “七万块钱,上哪儿借那么多去?”苏成摇摇头,道:“我那战友刘平东,不就在乡信用社当主任嘛,我找他去!”

    陈秀兰听了,就没再言语。

    ……

    第006章 从新来过

    红砖红瓦大瓦房。

    一个小门,两个窗户,颇显空旷的昏暗房内,左右两溜通长十多米,高七十公分的大炕,铺着芦苇编制的黄色凉席,凉席下铺着厚厚的稻草垫子。大炕上挨着墙边摆了一溜五颜六色高低不整卷着被子和枕头的炕褥。有个别懒惰的学生都没把炕褥和被子、枕头叠卷起来,就那么散乱在凉席上。

    大炕中间,是宽不足一米的通道。

    通道两端放着两个简易的一格一格的木柜,上面摆满了饭缸和洗漱用具。

    这就是东王庄乡中学的学生宿舍——已经算很不错的条件了,至少这是新瓦房新宿舍。在苏淳风的记忆中,初一和初二上半年的时候居住的那间老旧的宿舍,瓦顶破落到处漏雨,那才叫艰苦!

    午后的宿舍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正值青春期的大孩子们宁愿上课时趴着课桌睡觉,也不肯把午后的自由时间浪费在睡觉的过程中。

    苏淳风从柜子前取下自己的饭缸和洗漱用具,沿着通道往里面走了几步,脱下布鞋,上炕坐到自己的被褥旁。他掀开炕褥,不急不缓一件一件地翻看着被单、被子、枕头、枕巾……打开一个陈旧的土黄色军用包裹,里面放着三个干得崩裂开几条缝的馒头,还有一瓶炒咸菜,一瓶辣椒酱。

    他面带微笑,看着面前摆满的物事,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地从兜里摸出一叠粮票和三块七毛钱的钞票——校专用粮票,是从自家带的面粉和玉米在校食堂兑换的;三块七毛钱,原本是四块,昨天中午吃面条买卤菜花掉三毛钱。

    每周四块钱,一般花不完。

    前世的回忆和今世的初中生活,终于如此贴切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开始吧……

    把东西收拾好,苏淳风在上课前先去了趟班主任李继春的办公室,又去了趟几何老师郭法的办公室。

    目的是,主动道歉。

    理由是,做噩梦家里出事了心里害怕。

    这个近乎荒谬的理由,却赢得了很良好的效果:两位老师都表现出了为人师表的大度和涵养,并在一番稍许的责备后对苏淳风的认错态度给予了肯定和赞扬——这年头,竟然还有如此憨厚诚实主动认错的好学生?

    难得。

    ……

    下午三节课。

    第一节物理,第二节化学。

    苏淳风对于前世初中时期学的知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好在这一世的记忆还在。而且他学习成绩虽然不优秀,却勉强能算中等,认真听讲倒也不怎么吃力。只是,重生而来的他难免会在听讲时不由自主地走神。

    原因无它,身旁坐着的就是让他多少次梦回年少时的初恋,曾让他冲冠一怒扬名奇门江湖,让他内疚负罪多年的女孩,王海菲。

    在他的记忆中,王海菲似乎永远都是十四五岁那副恬静、清秀、温柔的面孔。

    而现在,就真实地、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旁,还是他的同桌,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和他保持着美好的友谊——应该是直到上初三的那年冬天,两人有一次偶然在课桌下方手握手之后,才忽然间像是过电般触碰到了双方内心深处懵懂的、纯净的、美好的火花。无需什么表白,两人就心有灵犀地发现,这一刻到来的似乎有些晚,也许从初一的时候互相就已经有了这种美妙的感觉。

    第二节课下课后,张丽飞笑嘻嘻地说道:“苏淳风,你别在上课的时候一直看海菲好不好呀?她都脸红了!”

    “讨厌,你才脸红!”王海菲羞急地轻拍张丽飞。

    苏淳风这才意识到自己上课时,每每走神都是因为出神地望着王海菲,顿时有些尴尬地笑道:“有么?呵呵……”

    “呀,你也脸红了,嘻嘻……”张丽飞笑逐颜开。

    苏淳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丽飞你个死丫头,讨厌……”王海菲羞涩不已,挥着手和张丽飞嘻嘻哈哈地打闹在一起。

    因为三人同桌比较拥挤的缘故,两位女生在嬉笑打闹的时候,难免坐在中间的王海菲会一次又一次地碰到苏淳风。坐在最里侧靠窗户位置上,感受着已然开始发育,青春气息十足的娇躯不断碰触他的身体,嗅着淡淡的体香,苏淳风顿时有种无比的幸福感——人生总有太多不如意,能够重新来过,真好。

    坐在后面的姚新波看着这一幕,恨得牙痒痒。

    一直以来他都暗恋着张丽飞,同时对王海菲也充满了少年心性的遐想。但两位漂亮的女生,却都和苏淳风这个软蛋小白脸同桌,这让姚新波甚至包括班里许多男生,心里都无比的嫉妒。

    就连当年的苏淳风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因为和张丽飞、王海菲同桌的原因,才会让他受到很多次无辜的欺辱。

    不过此时的姚新波却心有余悸,不敢有丝毫发作。

    铛铛铛……

    上课的钟声响起。

    喧嚣的教室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校教导处副主任兼初二、初三班级政治课教师王启民,拿着一本讲课书慢慢腾腾地走进了14班教室。

    “起立!”班长任志平喊道。

    七十九名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有的学生懒懒散散晃悠着身子站没站相,好像压根儿都没想着要站起来,只是敷衍般毫无精气神和恭敬态度地跟着同学们一起喊道:“老师好……”

    声音稀稀落落。

    而苏淳风,则是在王启民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内心里就不由得紧张了许多。不过,他表面上神色如常,和许多同学那般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王启民似乎根本不在乎同学们的表现如何,站到讲台上的他耷拉着眼皮好像随时都会睡着,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说道:“同学们好,请坐。”说罢,他就再没去看教室里乱糟糟坐下的学生们,如以往那般推了推老式的黑框眼镜,将教科书放到讲桌上掀开,低着头念叨起来:

    “请同学们打开第三十三页,今天我们讲法律保护合法财产的意义……”

    王启民个子不高,身材偏胖,圆脸上满是褶子,皮肤有些黑,穿一身似乎从未换过样子,很普通、干净整洁的深灰色列宁装,再用一顶老式的蓝灰色前檐帽盖住他有些秃顶了的头部。

    在全校师生的印象中,王启民的性格一如他的穿着和长相——无论是在哪个年级哪个班上课,他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拿着教科书站到讲台上例行公事敷衍般地念课文,念一段,絮叨着讲一段,不管学生们是否感兴趣,能否听明白那些政治理论、法律概念。也不会去管学生们有没有听讲,是否在睡觉、说悄悄话、捣乱、起哄,甚至有学生上着课大模大样走出去,他都不闻不问。

    因此,很多学生都说他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还有些呆傻;

    个别和王启民同村,并且听村里老年人说过他以往一些事情的学生,大概是为了在同学们中间找到点儿存在感的原因吧,偶尔想起来时就会故作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吧?王老师以前,可神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一个呆傻的人,断然是不可能成为人民教师的,所以王启民并不呆,也不傻,只是性格太好,太老实。

    至于他以前神不神,有多神,谁也说不清,毕竟那都是一些坊间的流言碎语罢了。

    再者说,谁信啊?

    王启民可是一位老教师了!

    而且他是政治教师,兼任着东王庄乡中学教导处副主任!

    所以……

    说他神?

    简直是开政治玩笑!

    但无可否认的是——从来没有批评过任何学生一句话的王启民,在这些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学生们心里面,无疑是一位公认的好老师。

    开始上课没多大会儿,教室里已经闹哄哄一片了。

    极少数认真听讲的学生,都有些无奈地紧皱着眉头侧耳在如此噪杂的环境下倾听老师的讲课。

    苏淳风,也在认真听讲。

    他有着成熟且理智的心态,不论内心里有多么的排斥、警惕前世的师父王启民,不想和其再有任何瓜葛,但既然想要好好学习,那么每一堂课都必须要认真听讲。而且因为之前课间时张丽飞的玩笑,他竟然没有再走神去看王海菲。

    苏淳风却没想到,他认真听讲,反而引起了王海菲和张丽飞的疑惑。

    以往政治课上,苏淳风都会极为活跃肆无忌惮地和她们说话聊天,今天下午为什么突然间这么认真地听讲了?而且第一节、第二节课他除了偶尔走神盯着人家看之外,大部分时间也都在认真听讲,竟然还罕有地做了笔记。

    “他是不是生我和丽飞的气了?怕人说什么?”王海菲心里有些发慌,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便忍不住写了张纸条轻轻推到苏淳风面前。

    纸条的内容很简单:“你生气了?”

    苏淳风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王海菲——她低着头,清秀的脸颊泛起红霞,直至耳根,未被马尾辫系住的几缕长长的发丝垂在脸侧,大眼睛微垂,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挺翘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嘴唇……

    看着这幅美丽婉约的形象,苏淳风忽然间想起那年在京城的大街上冷漠拒绝了王海菲的热情之后,王海菲呆呆站在小雨中落寞悲伤的神情。

    心神荡漾,他忍不住在纸条上写道:“海菲,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