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这种带着小威胁的话也就她敢说,谢晗绷了一会儿脸后还是放缓了神色,一喟:“母后传我进宫用膳,你自己在府里好好用,晚膳前我肯定回来。” “原是要去见太后啊……”易氏与带了悟,立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烦心了。想了想又说,“殿下急着走么?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干什么?”谢晗不解,易氏已小跑着进了院,一路疾奔去自己的住处,不到半刻便折了回来。 谢晗注意到她手里多了几本书。 “殿下进了宫,找个人送去给阮娘子吧。”易氏望着他道,“这是我早上在五嫂那儿看见的,翻了翻觉得有意思就讨了来。我听说……我听说阮娘子近来在教帝姬识字,这些书有趣,配着画教的,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容易些。” 看来是五哥从前给自家孩子用的,现下孩子大了便搁下了的东西。 谢晗蹙蹙眉头:“你是想结交雪梨,还是想讨好帝姬?” “都有。”易氏没做遮掩,执起他的手就把书塞了进去。面色沉肃说得认真,“真算起来,我是怕陛下觉得我跟太后走得近了,对你没好处。眼下我自是不敢跟太后翻脸,可阮娘子那边咱好好结交着也不难,多少让陛下看个态度。而且、而且我也确实觉得她人挺好的。” 谢晗一壁听着,一壁将书接稳了,应了句:“我知道了。” 而后他便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驶了起来,谢晗在驶稳后接开车帘看外面的街景,心里却在思量易氏方才的话。 易氏是想从中帮他一二、想帮他稳住这个一旦打破就会殃及全家的平衡。 但这里面的力道显然很难拿捏。 谢晗翻了翻手里的书…… 只从雪梨这边努力只怕是不够的。她人在宫里,皇兄想切断这一条线太容易了,误会他们想结交雪梨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戏也太容易了。他得寻个不在他眼前的法子,既能维持得容易、又能让皇兄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跟他一心才好。 谢晗斟酌了一路,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他甚至有些嫌这路太短。 进了长乐宫时,午膳已上了桌,太后先一步免了他的礼。母子二人一同落座,谢晗很快便注意到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 但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算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他也无法畅快地和母亲一起用膳了。 好像是自那次宴席而始。那时他和皇兄都还为父皇戴着孝,母亲当众笑说要皇兄立嫡立弟,皇兄眼底的震惊他至今记得,也至今都清楚,从那会儿开始,他就觉得母后的笑容很可怕了。 他不喜欢她总是这副说笑的样子,用本该温柔的神色说出伤人的、或是动摇局势的话,她自己却并不在意。 太后夹了两片糖醋脆皮豆腐给他,谢晗闷头吃着,好似连味道都出不出来,更不知该说点什么。 静静地吃了片刻之后,还是太后先开的口:“阿晗,哀家还记得你和六格院的阮氏是旧友。哀家想问问,你和阮氏,近来可还熟络么?” 谢晗立即心弦一悬,借着口中菜没吃完,得以多思了片刻,才笑而开口:“还好。儿子自出宫建府后,和她走动愈发少了,不过逢年过节也会见上一见。” “哦……”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哀家再问问……她有个干哥哥,是御令卫的官员,他们‘兄妹’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一整顿午膳,吃得谢晗心惊胆寒。 太后在一问一答里透出的意思让他想都不敢深想,可就算不深想,也依旧太明显了。 ——起初她提到御令卫,他以为她是想问问御令卫最近又盯上哪个世家没有,可再往下听,她竟是怀疑卫忱和雪梨…… 谢晗毫无骨气地惊得脸都白了,赶忙承诺说“没有没有,雪梨回家省亲那阵子,卫大人正忙得焦头烂额,绝没时间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然后太后点点头,似乎信了这一点。接着,却又问他那有没有可能是卫忱授意御令卫上下帮雪梨瞒着什么事、雪梨在宫外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 谢晗面上没显出什么,后脊被激出了一层凉汗。 这种怀疑虽然乍听之下荒谬,但却是可以逼死人的。而且不止会逼死雪梨,还会逼死皇长子谢沅…… 母后究竟为什么会怀疑这个?她这是年纪大了糊涂了吗?可她的年纪又并没有大到那个地步…… 谢晗不知自己是怎么熬完这顿饭的,规规矩矩地退出长乐宫之后,心下一送,逃命似的直奔紫宸殿而去! “殿下?!”张康赶忙提步去追,可七殿下如今也快十九岁了,不像几年前他仗着自己年长身量长跑得快就能追得上。 一路上二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但中间的距离却没怎么缩短。到了紫宸殿时,皇帝刚才元日大朝会上回来,宫女们正往里进膳呢…… 七殿下没刹住脚,一不小心撞倒了三个! 一时间菜汤四溅,佳肴和碎瓷一起砸在长阶上,直吓得那三个宫女还没站起来就又跪下了——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可紫宸殿前出这种场面也吓人啊! 殿中,谢昭在大朝会上坐了大半日,当真头都疼了。想着接下来十几天都还有各样的事物要忙,他想发火都不知道怎么发,想来想去,只好把雪梨、阿杳、阿沅全叫到殿里来用膳…… 别的放松法子不能用,看看母子三人好歹心情好点。雪梨也猜到他是心情不太好,特意把鱼香都叫上了。 眼下,殿里正上演“慈父喂女儿、女儿喂狮子”的一派温情呢,乍见吃着大块牛rou的鱼香圆耳朵一竖,扔下牛rou就往殿门口窜去! “吼——!”鱼香腾空一跃稳稳落地,张牙舞爪地挡住了急匆匆闯进来的人。它凶神恶煞地盯着,森森白牙露出来了好几颗,端然就是“你再往前一步本姑娘分分钟扑上去撕了你”的意思。 它觉得来得这么急、跑得这么快,肯定是来捕猎的!还不是个熟人……你敢闯到我们的领地来捕猎?! “皇、皇兄……”谢晗猛顿住脚,扶着门框喘气,知道眼前这是雪梨的宠物也没胆逗它。心里当即觉得还是易氏想得明白——先前他也想从驯兽司弄只狮子回府养着玩的,多亏易氏给拦下了! 几丈外,谢昭、雪梨、阿杳、阿沅,望着这个大年初一就来“闯领地”的七王傻眼。 怔了片刻后,皇帝把正递到阿杳嘴边的一勺酱爆鸡rou收了回来,瓷匙搁下走过去,告诉鱼香:“鱼香回去,没事。” 鱼香:“嗷?”明摆着一脸迷茫,这家伙难道不是“来者不善”? “去,回去吃rou去。”皇帝又以惯常的和善方式拍了拍鱼香狮子头,鱼香复又满眼不信任地看了看眼前的谢晗,满带威胁地冷睇着他、绕着他转了一圈,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他震住了吧,才又趾高气昂地回去吃它的rou。 有那么一瞬,雪梨极度怀疑目下鱼香眼里的等级到底是怎么样的——它真的觉得他们是主人、而它是宠物吗?会不会它觉得自己才是领主,而他们都是它领土上的成员,所以他们要帮它“觅食”,而它要“保护”他们? 这个念头在雪梨脑海中兜了个圈就让雪梨自顾自地笑颠了,然后好生正了正色,才得以像个样子地吩咐给宫人给七王添碗筷。 这厢皇帝和七王一同落座后,七王才勉强缓过气,思绪有些恍惚地想告诉他们“我用过午膳了”,话说出来之前又倏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长乐宫好像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 “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谢昭看着他这样实在忍不住想笑。正好今天雪梨出主意叫了个烤鸭,他便亲手揭了张鸭饼下来,一边卷一边道,“有话慢慢说,不急。” “皇兄我跟你说……”谢晗的气息还未完全平稳,刚一开口,那边鱼香扔下牛rou又是一声:“吼!!!” 谢昭:“……鱼香乖,让他说话,你吃你的。” 雪梨尴尬地堆笑,扔了两片带着焦黄鸭皮的鸭rou给它算是讨好,结果鱼香不给脸——大块牛rou当前,区区两片鸭子算什么! 谢昭则卷好了一个饼递给谢晗。饼里的鸭rou卷了三片,每片都带一小条窄皮。经烤制后的鸭皮变得酥而不腻,一咬能挤出点油汁,正好给鸭rou镀上一层鲜香,搭的黄瓜条又免了多余的油腻感,再配上甜中透咸的酱汁,味道委实诱人。 谢晗一路跑下来挺累,一个鸭卷也没多大,他索性三两口吃完了才继续说。 清了清嗓子,他又喝了口汤:“皇兄我跟你说!” “嗯,你说。”谢昭正慢悠悠地也喝鸭汤。 “母后怀疑皇长子不是皇兄亲生的!!!”谢晗气沉丹田鼓足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蹙眉抬眼,就见皇帝和雪梨都满眼诧异。 “你说什么?!”雪梨率先问了出来。 皇帝稍定了定神,也蹙眉道:“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这个?” 阿沅都快一岁了,要疑早该疑了,隔了一年冷不丁地提这么个事,何止奇怪?简直不可理喻啊!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多这个心了。”谢晗皱着眉头重重叹气,伸手想再给自己拿张饼来卷,皇帝手一抬,云淡风轻地把盛饼的盘子端远了:“你先说清楚。” “……”谢晗吞吞口水,还是不甘地就近夹了块鸭皮蘸糖吃了,才道,“方才突然召我进宫用膳,席间吃了没两口就提起这事,她先是怀疑雪梨和卫大人……那什么,然后又说……又说雪梨出宫省亲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合规矩,宫人都是她自己的人、其余的都是卫大人手下的御令卫。” 而且数算起来,雪梨也确实是那个时候怀孕的。真的就这么巧?真的就没有问题?——谢晗愣没敢把太后点出的这个问题一起告诉皇兄。 这事细想下去确实有点可怕。疑点是真的有的,方才甚至有那么短短一瞬,他都险些被太后说服了。 殿里变得死一般的沉寂。阿杳歪头看看父皇又看看娘,觉得好像自己每句话都听清了、又确实每句话都没听懂。阿沅这两天刚刚开始试着走路,由奶娘半扶半拎着走得很努力,但奶娘的手突然抖起来,让他很不舒服,就皱皱眉,要哭。 谢晗如鲠在喉。他一边盼着皇帝一查到底去打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的脸,一边又希望这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一旦查了,就多多少少会污了雪梨的清誉,日后时不常地听句闲言碎语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片刻的安静之后,雪梨禁不住地浑身发冷,她齿间打着颤侧首看向皇帝:“……陛下?” 谢昭听出她语中明显的恐惧,面色一沉。锁着眉又拿了张鸭饼托在手上,夹起香喷喷地鸭rou将正面反面都蘸了酱,又添了两根葱丝一条黄瓜,卷好后向她一递:“你先吃着,我们去外殿聊。” ☆、第137章 各路 长乐宫中,惯有午睡习惯的皇太后睡不着。 未时,掌事宦官许淳生和大宫女绿香进殿时,便见太后手支着榻桌阖目坐着,手指缓缓揉着太阳xue。 绿香赶紧上前替太后揉,和许淳生交换了下眼色,小心道:“太后是为六格院那边的事头疼?” “是。”皇太后眼也不睁,轻锁着淡应了这么一个字。 心底的思绪却仿佛被绿香这一句话激开了,如同点入水面的墨汁一样,循循散开。 今日听了丽妃的话后,她是无法做出判断的。别的不提,单是阮氏去省亲的那些日子里,不合规矩礼数的地方确实太多——不管那些安排是不是皇帝做的,不合规矩也还是不合规矩。 但是,让皇太后有些意外,她听闻此事时竟没有太多因为得了个可以除掉阮氏而生的欣慰,反倒有些希望此事查明之后,阮氏是清白的。 这感觉让她彷徨了一路。回到长乐宫后,循着“该这样做”的心思,传了谢晗来问话,但撤了膳歇下后,这种感觉愈演愈烈,直扰得她睡不着,让她再无法忽视…… 然后,她似乎弄明白了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矛盾。 谢沅,那个还没满周岁的孩子…… 她是昨天晚上才见的他,由奶娘扶着勉勉强强能走,放到榻上留他自己一个,他就只会爬了。她也说不清那孩子到底哪一点让她觉得“还不错”了,总之……昨晚她还能给阮氏摆个脸色,但今天听丽妃说出那话时,她忽地就有点慌,心里无可遏制地盼着一切疑点最后都可以洗掉,而谢沅真的是皇孙。 皇太后稍睁了眼,挥手让绿香退到一旁,继续自己揉太阳xue。 而后她自顾自地轻一笑:“从前,哀家总觉得丽妃傻。这回看来,她倒是长进了些。” 绿香一怔,与许淳生相视一望,二人又一同看向了太后。 但皇太后没再往下说,只自己缓着神想着。 丽妃这是想贴到她这边来,所以才当众说了那么大胆的话。 她是过来人,丽妃打的什么算盘,她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这事当众捅出来了,就是要逼着皇帝去查。丽妃一是在赌胜算——如若阮氏的孩子当真不是“皇子”,丽妃自然有功无过,这功劳他们都得记得;而就算最后是她错了,皇帝也不好真拿她怎么办,毕竟她只是顺着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提出疑点,真数算起来也是皇帝太宠着阮氏所以给了她话柄,她是要让皇帝吃哑巴亏。 可大概是因为先前皇帝二话不说就把她打发去行宫待了两年的缘故吧,丽妃竟也知道留个后手了。 所以丽妃当众、且当着她的面把这事捅出来……二就是因为想贴到她这儿来求个庇护。只要她应了这事、帮着丽妃把这事挑出来了,以后就不好不管她。 是以如若丽妃赌胜算赌错了、且皇帝不打算吃哑巴亏,而是硬把她发落了的话,她这个当太后的开口说句话,怎么也能救她一命。 无非就是跟她回行宫再也不回来了呗,比死了强,而且仍旧衣食无忧。 丽妃倒是真敢赌。 皇太后心底有点佩服丽妃这番孤注一掷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