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学认字这事,其实很简单。反正李鹜也不去参考科考,把千字文教完,再教一本《三字经》或者《论语》也就差不多了。 不简单的是李鹜,他和沈珠曦知道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学生不一样:他会质疑她的教学。 她先通读一遍千字文后,李鹜开口了:“为什么没有鹜字?” “千字文里本来就没有。” “连鹜字都没有,那还好意思叫千字文吗?”李鹜说。 “……鹜字我们下次学,你先把千字文认完再说。” “我们先学鹜字,再学千字文。” 沈珠曦头回遇到给夫子安排教学任务的学生。 她懒得和李鹜纠结这问题,在沙地上写了一个“鹜”字出来。 “这就是‘鹜’。” 李鹜拿起笔,学着她的字,在旁边画下一个勉强说得上相似的字。 “你这样写就错了,应该是先撇后横。”沈珠曦说。 李鹜马上就问:“为什么一定先撇后横?” 沈珠曦一愣:“笔画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写。” “大家这么写难道我也要这么写?”李鹜说:“就没有非这么写不可的理由吗?” 沈珠曦答不出来,上书房的文师傅没讲过这么做的道理,也没有谁问过这个问题——谁会问这个问题啊? 李鹜就会,他不仅问了,还语带不屑地说: “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规矩来?” 沈珠曦也不知道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你也是个半吊子。” “是你问得太刁钻了!”沈珠曦说:“我教你就学,谁让你胡思乱想的!” “我刁钻,行行行。”李鹜用一种妥协的语气说道:“你继续。” 之后的教学还算顺利,李鹜学东西很快,只是喜欢问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他能闭上那张讨人厌的嘴,说不定也算一个不错的学生。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珠曦知道没午食,可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眼神不住往李鹜身上飘去。 昨日那是在外边,今日是在家里,说不定——说不定李鹜到点儿就会去厨房弄吃的了呢? 李鹜这人,也很奇怪。他分明注意到了她频繁投去的目光,却偏偏一句话都不问,反而在地上越写越起劲——看他腰板挺直,神气十足,时不时弄弄头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惊世巨作。 沈珠曦忍不住了,刚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东西,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刻意轻柔的敲门声。 李鹜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李兄弟,你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沈珠曦望着他,他动也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起身开门的想法。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继续道: “听说你这几日没有去镇上买酒,奴家特意给你提了一壶好酒来,还有些你最爱吃的下酒菜。你在家吗?” 沈珠曦问:“你不开门吗?” 他埋头鬼画,声音冷淡:“不用管。” 她倒是想开门看看是何方神圣,但李鹜作为这家的主人,他说不用管,沈珠曦也没资格去管。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声似怨非怨的叹息,女人幽幽道:“那奴家走了,你若是懒得开火,就来镇上找奴家,热酒好菜永远管够。” 敲门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来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不喜李鹜家这一人高的篱笆了,旁的农家都是半人高的篱笆,就他——把自己家围得跟个军事重地似的,让她想探头看看来者是谁都做不到。 沈珠曦内心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一声响亮的腹鸣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李鹜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是你肚子叫了?” 这声响彻小院的叫声实在让沈珠曦丢尽了脸,她的脸顷刻热了起来,嘴硬道:“明明是你肚子叫了,别栽赃到我身上。” “死鸭子嘴硬。” 李鹜扔了笔,起身走向厨房,沈珠曦一看就知道他要弄吃的了,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李鹜进了厨房,烧火煮水下面条,沈珠曦一看就失望了,脱口而出道:“又是面啊?” 他看了她一眼:“穷乡僻壤的,你还想吃什么?” 沈珠曦当然不能说自己想吃砂锅鹿尾、笋鸡脯、锦缠鹅、荔枝猪rou…… 她扁起了嘴,兴趣蔫蔫地吃了半碗面条。 “你不是饿了吗?”李鹜看着她剩下的另外半碗。 “吃饱了。”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什么,拿过她剩下的半碗全吃下了肚。 按理,李鹜应该像她知道的那些上书房皇子一样,饭后便立即开始练习上午学过的知识,可李鹜不是上书房的皇子,他是地痞,恶霸,用过午食后,他往堂屋那张地铺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沈珠曦在宫里也是要午休的人,但她从没见过读书时还能午休的学子。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鹜这样矛盾的人,明明是个命如草芥的平民,但真正接触起来,他却一点都不像草芥。 或者说,一点都没有身为草芥的自觉。 沈珠曦身为公主却时常感到自卑,他却好像从来没有底气不足的时候。 想着想着,沈珠曦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原以为刚经历过母妃自尽,父皇惨死,国破家亡的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噩梦缠绕,但就和昨晚一样,今日午休她也睡得很安稳。 身下的床的确又硬又旧,不但和美观二字相差甚远,就连舒适度也只比睡地上稍好一些,但不知为何,就是睡得安稳。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开始下山,沈珠曦叫醒了还在昏睡不醒的李鹜,两人回到桂花树下,重新开始学习地上的千字文。 比起上午来,李鹜更快进入状态,沈珠曦的教学进度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十句。 “这一句是龙狮火帝,鸟官人皇,意思是……” 沈珠曦话还没说完,李鹜先一步说道: “我知道这句的意思。” 沈珠曦奇道:“你知道?” 李鹜露出自得的神色,眼睛又黑又亮。 “龙和狮子都恼怒现在的皇帝,只有乱七八糟的鸟儿才愿意当这狗皇帝的官。” 沈珠曦心里猛地蹿出一股火,想也不想就厉声道:“你胡说!” 李鹜被她弄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脸沉了下去,拧着眉头看她:“我骂狗皇帝,你急什么?” “这话不是这样的意思!” “说书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你对还是他对?”李鹜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不让我骂他?” 沈珠曦气得满脸通红,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鹜忽然狐疑,打量她两眼:“我骂狗皇帝,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还想着回去做他的奴婢呢?” 这话让她又羞又怒,当即扔了笔,不待李鹜反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只记得去镇上的方向是往右,于是便一股脑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也不管李鹜有没有喊她,有没有追出来,浑身被怒火烧灼的沈珠曦超长发挥出了自己的脚速,不一会就来到了喧嚣的大街上。 李鹜先前在她心中建立的好感再一次被全部推翻,现在她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无礼至极!嚣张至极!她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去了! 这念头刚一浮起,沈珠曦心里就咯噔一声。 别说她的那对耳饰还在李鹜手里,就连她的玉簪,也落在了李鹜家里。她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沈珠曦在路上徘徊,心乱如麻。 纯粹的怒火褪去后,另一股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在她心头游荡不去,让她更加心乱。 李鹜为什么要这么骂父皇?说书先生又为什么要这么说父皇?难道父皇真的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可是她从未听傅玄邈或宫人说起过哪怕一点父皇的不是啊,父皇既不在大殿上打大臣板子,也不滥杀宫人,对沈珠曦而言,他唯一的不是就是喜怒无常,喜新厌旧——可从古至今的帝王,不都如此吗? 她想不出所以然,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说书先生对质,六神无主的时候,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下来了。 如果不回去,她今晚只有露宿野外的份。沈珠曦知道很危险,可她低不下这个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连骨气也要丢掉吗?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奇怪和疑惑的眼神,沈珠曦不想沐浴这种眼光,越走越偏。 骨气和性命,谁更重要?如果是被叛军威胁,她宁愿跳下殉国也要保存骨气,但如果只是因为和一介小小草民的口头争执,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是否太不划算了? 况且,丢了性命是小,若遇上坏人,遭遇不轨…… 沈珠曦一个冷颤,心里还没下定决心,身体却已经转身,诚实地往李鹜家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出脚下这条小路,前方忽然冒出一条土黄色的大狗,它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个头却很大,比沈珠曦的膝盖还高,沈珠曦下意识停住脚步,大黄狗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见了沈珠曦。 它的双眼浑浊,丝毫没有狗类那样明亮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它张开的整个口部都是湿淋淋的,粘稠的涎水从锋利尖锐的牙齿上垂落下来,再跟着下巴,半挂在空中。 一股寒意从沈珠曦脚底冒出,她一动不敢动,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立起来了。 好在,沉默的对视持续半晌后,大黄狗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身朝前方走了。 沈珠曦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时才发现,后背已经冒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她不敢再朝大黄狗走的方向走,只能走了另一个方向,指望能从另一边穿回大路。 谁知道,天色越走越黑,这条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眼见前方有一个转角,沈珠曦以为终于到了出口,激动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没想到,路口一出,眼前却是一个半塌的草棚。 草棚里,十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齐刷刷地抬头朝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