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九郎,你这话是真心的吗?”方靖远并未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道:“她为什么走,你不明白?她想做公主还是霍小小,你不清楚?你也不是孩子了,说话时,先从心里过一遍,这样话别人如果对你说,你会这么想?再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此生不见?”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一样,好自为之吧!” 霍千钧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渐远,知道他已经离开,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似乎到这一刻,他的嗅觉忽然苏醒,被自己身上的酒臭熏得险些作呕,走进浴室,打开水阀,头顶上的竹喷头就如同下雨般流出水来,他连衣服也没脱,就那么站在水中,任由头顶的水从凉水变成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淋透。 好自为之,三思而言…… 是啊,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因为有老爹在上,有兄弟在旁,他一直过得如此逍遥任性,随心所欲,遇到过的最大磨难就是那两次失败的险死还生。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同辈纨绔中的佼佼者,除了比不上方靖远这个妖孽外,几乎没什么人敢说比他更强。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风光无限,谁敢说他不行? 可他从海清寺回来,找遍了海州狸营地,方府和自己家,完全没有小小的影子,直到最后,有人来报信,说小小遇到了金国jian细,为国捐躯,和敌人跳下山崖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他当时就懵了。 哪怕当时他恨得想要撕碎了那个欺骗了自己的“霍小小”,可冷静下来之后,却有些茫然无措。 正如方靖远所说,他是因为她的身份欺骗而生气,还是为了自己曾经付出的感情而不忿?身份她已经说过有自己的不得已,可无人能回到过去去证实她所说的一切。在眼下宋金对峙之时,她若是留在海州,认识她的人越多,只会越来越危险。 所以离开才是对的?可真的赶走了她之后,他为何又会如此痛苦?明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霍小小,不该对她好,不该再想着她,可霍千钧长了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回这般因一个小娘子而心痛难忍。 曾经当成亲meimei一样百般呵护的心情,都成了一种讽刺和笑话。 她不但不是他的亲meimei,跟他没有任何的血脉家族关系,甚至还是他和大宋最大的仇敌之女。 离开,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不明白,但理智上的明白,和情感上的痛苦,丝毫不冲突。 抹了把脸上的水,霍千钧自嘲地一笑,方靖远说得不错啊,他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资格去颓废和浪费时间?这样下去,如何对得起那些用性命保护了他的人? 从这里出去,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当霍小小牺牲了,是以霍家女的身份,为国捐躯,给霍家留下一个好名声,总好过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他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白衣,虽说并不要求兄妹守孝,他依然按兄妹之礼,服白食素,认认真真地尽最后一份兄妹之情。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去过海天楼,而是泡在海州军的战船上,训练得比谁都狠。 在半个月后京东路解试开考当日,金兵来犯。 领兵者是滨州刺史徒单习烈,如今还兼知济南府事,然而山东大半落入辛弃疾之手,他却能带人绕过沂州防区,先是在沂州青州和密州境内的平原地带转了一圈,然后直奔海州。他只带了几千轻骑,一路疾驰,只盯着防守薄弱的城郊,烧杀屠戮,所过之处,几乎无人生还。 每每等到宋军收到消息赶去时,金兵已经呼啸而去,奔向下一个目标。 而那些村镇县城的守军,根本无法抵挡这支轻骑兵,短短十余日间横扫了山东和淮东大片区域,将即将秋收的田地几乎连烧带踩得毁了大半,就算是躲在地窖或其他地方逃过一劫的百姓回来,看到被烧毁的房屋和田地,亦是痛哭流涕,眼见无法维生,纷纷朝着附近的县城和州府涌去。 辛弃疾只占据了三州一县和一些村镇,这次损失的也大多是他的地盘,而那些靠近金国州府的村镇则平安无事,就有人开始传谣,是因为宋军惹怒了金国皇帝,才引来金兵报复,让这些被烧毁了田地和房屋的百姓去找宋军求援。 这些人当中,就夹杂着金国的探子,只要那些县城一开城门,随着那些难民的涌入,金兵的铁骑突然冲出来,跟着踩踏着难民们冲入县城,城中的守军根本来不及抵挡,就成为刀下亡魂。 宋军的主力都集中在了沂州、青州和密州三城,那些县城中大多是原来的汉人驻军,见势不妙,有逃之夭夭的,也有干脆就投降的,被习烈带着出去再扫荡一圈,基本上大半的乡镇田地都被他们毁得干干净净。 徒单习烈根本不去攻城,只要宋军的大军出城,他立刻带人离开,奔赴下一个目标,等宋军赶到时,只剩下残破的城池和被焚毁的田地,连金兵铁骑的影子都看不到,然而稍有分散,就会立刻被金兵反手一刀,这数千轻骑来去如风,只要遇上不过万装备如意战车和炮车的宋军,基本上都是完虐。看到宋军带有战车时,则一击便退,扬长而去,宋军的战车需要结阵而行,行动迟缓,根本赶不上他们的速度。 辛弃疾见状不妙,立刻收缩防线,让人撤回来守城,否则再这样下去,城中的守军就要被他们一一诱出,分而歼之,毕竟论起骑兵和单兵作战,宋军和金兵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尤其是他手下这些大多还是才募集训练不到一年的流民军,别说一对一,若是没有战车保护,十对一都未必能拿下对方。 若是这样贸然出击,只会中了金人的算计,损失越来越重,最后连守城的人手都不够的时候,就到了他们攻城的时机。 这种阴狠之极的消耗战,是辛弃疾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尤其是正值海州解试,各地的学子都汇聚于此,方靖远要主持解试,岳璃和魏胜负责海州的防守根本走不开,只能将霍千钧派去了山东辅佐辛弃疾应对。 对于海州来说,先要稳住了这次解试的学子,守住海州,才能腾出手来应付这些如同疯狗般肆虐的金国铁骑。 霍千钧带领着海州军最精锐的火器营赶往沂州,一路上竟是连一个金兵都未曾遇到,直到沂州城下,看到城外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人围城时,整个人都惊了。 “那些……不像是金兵啊!” 辛弃疾的求援信送达海州的时候,沂州城门尚未封闭,准许难民进城投亲和避难,可后来得知有些小城就是被金兵驱赶着难民攻破城门,他们也就不敢再大意,关上了城门,顶多每日放些粮食下去,然而对于这些难民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能抢得到食物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那些老弱妇孺则根本连边都沾不上,短短几日下来,就有不少人饿的瘫在城墙下都不敢离开,生怕没有城上宋军的庇护,一旦饿晕过去,就会被那些饿红眼了的难民当成了食物。 霍千钧在千里镜中,见到的就是争抢粮食的一幕,那些老弱妇孺被踩在脚下,哭喊不了几声就倒在人群中,那些男子则争先恐后地朝城墙上扑去,就为了抢夺从城墙上倒下来的干粮,有的人刚刚接到手里,就被身边的人抢走,哪怕是掉在地上的饼子,都有人抢着上前捡起来连尘土都顾不得拍就塞进嘴里,生怕晚一点就会被人抢走。 隋畅先行打探了一番,回来时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是附近百里之内的难民,被金兵烧毁了村镇和田地,被破来沂州求救。” 霍千钧闻言一怔:“那辛使君为何不放人入城,或是开仓赈济这些难民?如此下去,若是激起城外难民民变,只怕要酿成大祸!” 人一旦没了活路,就什么都能干出来。尤其是到了这里的难民,眼看着城门在前,却将他们唯一的生路堵死,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濒死一搏的力量,届时无论是抚是剿,死伤都不在小数,必将成为辛弃疾的一个污点,成为朝中大臣们攻击的把柄。 隋畅在前方打探消息,自然知道这几日来敌军的作法,不由苦笑道:“前几日青州就是这么被攻破的,若不是沂州和密州城守坚持封门,只怕现在也守不住了。那些金兵裹挟着难民入城,只要城门一开,他们就从城外快马冲城,我们的人根本守不住。” 霍千钧默然无语,当初的徐州城,不就是被一群蠢货给诈开了城门,失去了最坚固的防线?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失去了那么多兄弟? 纥石烈志宁虽然已经死了,可金兵的战术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狠毒,换上的新统帅,看来是个币纥石烈志宁还要狠辣的人物。 “那怎么办?通知城里的人我们来了吗?” “已经放出信号了。”隋畅说道:“城西那边有信号回复,应该是让我们设法走西门进。” 霍千钧看了眼围在城墙下的人群,从城南到城东,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单论人数,甚至比他们这支连辎重兵在内足有万人的队伍还要庞大,可这些犹如蝼蚁般的生命,几乎在他眼皮下挣扎着正在一个个倒下。 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我们……就这样不管他们了?” 隋畅苦笑道:“将军,如今大敌当前,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一念之差,我们不但帮不到沂州,甚至连这些兄弟都要跟着赔进去。那些金兵一直盯着我们的辎重,只要我们稍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冲上来将我们踩得粉碎啊!” 霍千钧闭了闭眼,方才收起了千里镜,狠下心来点点头:“好,那就传令下去,转到沂州西门进城。” 他们若是再靠近一些,就会被那些难民发现,到时候他们若来求救,他真是不知该如何决定。 看到他们并未靠近沂州,而是转向西北方,藏身在东南山林中的徒单习烈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不说霍千钧为人冲动,看到那些汉人受苦,就会前去帮忙的吗?看来你对你的这位假哥哥,了解的还不够啊!” 霍小小冷哼一声,说道:“我说过,我助你夺回山东,你便带我回去见父皇,请功之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封赏。若是不信我,那我现在就走!” “公主息怒!”徒单习烈立刻换上了一副表情,笑着说道:“当日若非公主出手,我也未必能逃出海州,更不用说夺回青州城。只是这沂州关系重大,若是能杀了辛弃疾和霍千钧,宋军不攻自破。就不知公主肯不肯冒这个险走一趟了。” 霍小小面色一冷,斜乜了他一眼,嘲讽地说道:“是啊,我冒险,哪怕死了也与你无关,反正你还可以拿我的功劳回去请赏。徒单习烈,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哄的吗?当日我可是当着岳璃的面救走了你,你以为,霍千钧和辛弃疾还会信我?只怕他们现在,恨我更甚于你。” 徒单习烈被噎了一下,倒也不以为然,笑呵呵地说道:“公主也不必生气,陛下已派人送来回信,只要公主立下战功,回到燕京,就能认祖归宗,成为我大金的公主。到那时,这些汉狗连给你做上马蹬的资格都没有。” 霍小小冷哼了一声,策马上前几步,说道:“霍千钧统领火器营,就我们这些人马,拿去给他填火炮都不够,既然他不肯上当,那就撤了吧!” 徒单习烈有些不甘心地朝沂州方向看了看,看到霍千钧一行人结阵而行,防守严密,他也曾吃过火炮的亏,轻骑就算再快的速度,也快不过火器,更何况他们还有战车结阵,冲不过去就会成为那些枪炮的靶子。 只是辛辛苦苦设下的埋伏,这些人居然不肯踩,终究让他心有不甘。 “走就走,只不过——传令下去,让沂州那边的人,带人去撞城门。” 他桀桀冷笑,笑容格外阴冷冰寒,“那些汉人不总是说什么仁义之道吗?那就让我看看,他们肯不肯开门放那些难民进去,若是不放……就看着他们去死吧!” 第一百四十章 虚虚实实 “求求你们了!开开门吧!再不开门我奶奶就要死了!” 一个瘦小的男孩扑在城门上, 已经顾不得先前城墙上守军的禁令,声泪俱下地哀求,“求求你们了!不是说大宋的郎君最心善吗?为什么不能救救我们啊?!” “都退下!擅闯城门者格杀勿论!” 城墙上负责守卫的辛长伟眼见城下的人又开始sao动起来, 立刻一箭射到了城门口的地上, 正好落在一个想要冲到城门口的男子脚前, 那男子抬头朝他望了一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杀人了!宋军杀人了!” 难民们原本就挤在城墙下等着上面投下干粮来,人挤人人挨人,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到城墙上有箭射下来时, 前面有人大喊杀人了,后面的人顿时一阵慌乱。 “这些宋人都是骗子,骗我们说什么大宋好, 骗我们背叛大金,可现在呢?他们守在城里有吃有喝, 我们的房子和粮食都被烧了,他们却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 “反正都是一死, 撞开城门, 进城才有吃的有获利!冲啊!” “冲啊!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冲进城还能活!” “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 有一个就有两个, 一传十, 十传百,百传千万人,原本就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难民们被这一支箭和一声怒吼点燃了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恐惧和怒火,也顾不得前面再有什么刀箭,跟着人群朝着城门涌去。 “开门!开门!” “开门!——” 随着一声声怒吼,难民们冲到了城门前, 奋力朝门上撞着,先前那个男孩却已不知道何时消失在人群里。就连先前带头说话的男子,也没有冲在最前面,而是将身边的人不停地朝着城门推去,看着他们堵在城门口,挤得互相踩踏,愈发激起了火气。 “开门!开门——” 人群中的几人眼见城门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慢慢朝后退去,将其他人推上前,自己则退到了最后面,眼看着就要脱离这些已经被他们煽风点火撺掇起来的暴民,忽地听到了几声利箭破空之声。 “宋军杀人了!——” 那几人听到城头弓弦响起,先是一喜,只要宋军开始放箭杀人,那今日的暴乱和难民之死就注定会成为沂州的罪证,看那些刁民们还敢不敢再依附这些宋人。 可不等他们的喊声传开,就觉得眼前爆开一朵血花,周围的叫喊声和惊呼声瞬间远去,他们瞪大了眼,望着城墙上站着的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难以置信的眼神渐渐涣散,轰然到底时,死也不想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死了。 “安静!——” “所有人安静!刚才被射杀的是金人jian细,他们故意挑动你们暴动冲城,就是为了夺取沂州!” “若是沂州城破,你们所有人,和我们一起,都彻底没了容身之地,就算不死,也会沦为金狗的奴隶!安静下来,等候检查,我保证,只要不是金国的jian细,我们都会尽力拯救,绝不会放弃你们!” 那声音起初如雷鸣般轰然响起,镇住了所有人的。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城楼上一位顶盔掼甲的高大汉子,犹如天神般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一尺多长形状有些古怪的铜号,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字正腔圆,声如洪钟,哪怕在千万人之中,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不要被金狗利用!不要冲动行事!” “城在,你们才能活,城破,大家一起死!” 那几个金国jian细骤然的死亡,吓住了其他的人,原本被热血冲上头冲撞城门的人们,被城楼上辛弃疾的喊话镇住后,先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到那满地鲜血和死不瞑目的几个人,渐渐清醒过来。 “是啊,他们几个不是一开始在最前面喊得最凶吗?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啊?谁认得?” “不认识,那个男人说他是蒙山人,可我也是蒙山的,以前从没见过他啊……” “难道真的是金国jian细?” 辛弃疾站在城楼上,后背也冒了一溜冷汗,这个时候,若是镇不住这些暴民,情况就会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对着数万难民他根本下不了杀手,那么结果不是被冲破城门就是不得不将他们处置。 幸好……方靖远让他带着的这个扩音器……虽然像个有些丑的号子,可扩音的效果真不错,说话时连他自己都被这声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也正因为如此,才能镇住下面的难民们。 大多数难民是因为被人挑拨才会冲动行事,这会儿冷静下来,却有些茫然了。 其中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朝城楼上喊道:“既然将军杀了金狗,为何还不放我们进城啊?!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了了啊!” “求将军救救我们吧!” “大家稍安勿躁,马上会有人在城墙各处派发rou饼,今天特地赶制了一批rou饼给你们,需要排队领取。” “大家看好城墙上的令旗,每杆旗下会下发两百个rou饼,上面会有人看着你们,若是有争抢着或多吃多占的,则整队人都不得食!” 辛弃疾说得嗓子都干了,好歹先前也准备了一部分干粮,今天得知霍千钧带着辎重来援,才放下心来可以发放给城下的难民们。若是他们再晚来一日,这些难民们真的闹起事来,还不知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