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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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郑璞自己就暗暗心惊,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寒酸的菜色。对,就算是南下逃难之时,他也绝对不曾吃过什么酸齑面糊。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点这样的菜呢? 崔玄微和卢毅这样的人,从小锦衣玉食,从来不曾听过酸齑是什么东西,听他点了这个反而没什么反应。 只有那个传菜的侍女面上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她早年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酸齑是多么寒微的东西。不要说士族了,就算是家境稍好的平民,也不会去吃这个。况且,自从他成为了玄微公子的婢女,就一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并且对代表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不屑一顾,如今听到郑家的公子居然和一个村夫野汉一样点了这么一道难登大雅之堂的菜,脸上不由带了些心思出来。 说起来也没什么,婢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审美,可是这位婢女实在有点倒霉,在座的都是地位比她高太多的人精,于是她那一点点轻蔑的小心思就被看的一清二楚。 没等郑璞和卢毅有什么表示,崔玄微漫不经心的道:“下去吧。”那婢女顿时花容失色,她是知道的,这时候叫她下去的意思不是挨打就是发卖。可她非但不敢求饶,连眼泪都不敢流一滴。 倒是旁边的郑璞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这是替我开的接风宴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什么煞风景的事。玄微既然不想要这个美婢,不如送给我吧。” 崔玄微要处置这个婢女,原也是为了崔郑两家的关系。在他眼里,婢女如同一个物件,喜欢了温柔以待,不喜欢就直接扔掉。此时听郑璞的话,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示意其他人接替这个婢女去传菜。 “酸齑面糊?”四郎听了传菜的话也有些吃惊。他倒不是吃惊客人要吃酸齑,而是他森森滴明白:就算这些王孙公子心血来潮要吃干咸菜腌萝卜,他也不能真的直接端一盘上桌。虽然是同样的食材,不同的食客也有不同的欲望,做法自然也不尽相同。 这么想着,四郎就打算做一锅梅花齑,用精致的小碗盛出来,再搭配一道山家三脆,一道清拌莴苣,取其清幽雅致的山林之气。 梅花齑又名不寒齑,只用清洌的面汤与玉色的小白菜同煮,再加姜片,小茴香,莳萝,待汤水滚开之时,加入用刀剁得细细的一杯酸黄齑同煮片刻后,再点入一掬梅花脯。 说来这梅花脯还是去年十月间制成的。那阵子四郎闲来无事,就拖着陶二哥捣鼓这些小玩意儿。他们用竹刀取下欲开的梅蕊,蘸上蜡存在蜜罐中。夏天时就取出做汤绽梅来喝。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罐,正好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一捧梅花一入热汤,便徐徐绽放,还发出清幽的香味 ,提携着普通的酸菜面糊汤也多出几分出尘之气 。 因为王大厨不擅长这些,只负责在一旁做荤菜。 四郎忙着做这些又花心思又考手艺的山野小菜,也没功夫注意他。只是等这一阵子忙过后,他忽然发现王师傅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被他自己用白布包了起来。不过看上去倒也不严重,此时正姿态矫健的在厨房里转得像个陀螺。 四郎做的这几道菜并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要想把这样朴实的原料做的既美味又不失本真,不仅是对厨师制作技艺的考验,更是需要食用者自身雅兴和审美意趣的配合。 不然,你叫一个街上的帮闲来吃梅花齑,他一定只会说:“面糊太稀了,而且加的劳什子梅花?有这功夫不如直接来块大肥rou。” 所以,做好最后一道脆琅轩(清拌莴苣)后,四郎就打算亲自端菜过去,也好看看今番这群客人们的食欲是否得到了满足。 刚走到门边,就听一个陪席的清客大声赞道:“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 还有一位看见四郎端着的白玉盘中乘着碧玉色的莴苣,就诗兴大发,挥笔写到:“梅花初萌杞采纤,满座葳蕤青琅轩。人间金玉皆可厌,独有山林滋味甜。”写完就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还毫不害羞声情并茂的大声朗诵。引得其他清客纷纷狂性大发,拖靴研墨,癫狂无状。 四郎虽然高兴自己得到食客们的肯定,依然被这样夸张的情感表达方式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显然这几道菜的确触到了此时风流雅客们的兴奋点,几位士族公子也纷纷向四郎传达他们对其工作的肯定。 就连不苟言笑的卢毅和一直西子捧心状的郑璞都对四郎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次洗尘宴的主人——崔玄微公子更是夸张,也不知是不是刚磕过五石散之类的药,他看着四郎的眼睛带着不同寻常的亮光,苍白的脸上泛起诡异的血色,对着四郎曼声赞道:“心思玲珑,意趣潇洒,赏!” 于是身边的婢女就取出了一斛明珠…… 四郎简直要端不住手中的盘子了。尼玛,莴苣嫩笋酸齑面糊就赏一斛明珠……胡恪表哥愤青的没错啊,果然狗大户! 一斛明珠仿佛对在座的诸位并不算什么,连那几个女伎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小家子气并且没见过大场面的只有个四郎,于是四郎放下盘子后就默默的隐了。 不同的人吃同一道菜也会有不同的感受。指望一道菜人人都爱吃显然不可能。 如今人人争着叫好,不过因为这些菜符合了那几个士族公子的口味而已。 虽然四郎有时候挺迟钝的,但对于某些事情,又有一种仿佛本能般的敏锐。谁的欲望真的被满足了,谁的欲望只是隐藏起来,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睛,再扫一眼他们面前的菜碟,四郎就一清二楚。 比如一个女伎就不爱那道清拌莴苣,她虽然面上也在附和崔公子,甚至为了表示喜爱而拼命的吃了好几口,可四郎能感到她发自内心对莴苣的厌恶,也许待会一出门她就会找个地方催吐。 再比如点了梅花齑的郑璞公子,他虽然也对四郎点了头,但是他面前的一小碗梅花齑还剩下大半。槐二来禀报说这位客人从小就厌恶荤腥,四郎却心存怀疑。也许是厨师的直觉吧,四郎觉得,比起自家做的清淡小菜,这位不爱荤腥的郑公子显然更欣赏王厨子的那道拿手好菜——羊rou羹。 ☆、34·含酥脔1 自从被崔玄微送给郑璞后,绿萝就一直忐忑不安,担心遭到什么不好的待遇。谁知郑璞却不与她为难,将她带回郑家就交给了管事安排。 因为是同辈间应酬往来时赠送的婢女,那管事就将她安置在绮年阁中,与其他人家送过来的歌姬舞娘一处。绿萝自觉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就算做妾也该是个通房丫头一等,如今却与这些优伶女伎混在一处,心中十分不好受。好在她很会做人,经过那件事后更加随分从时,谦卑恭谨,来了外院不久,就拜了厨房里的韦氏做干娘。 因为常常去厨下帮着做些事情,又会奉承那些仆人,很快就在厨房里混熟了。 郑家逃难而来,又遇到百年不遇的寒冬,所以存碳很少。如今城门又戒严,外出采购的车队一时没有回来,族中上下,不算仆人,也有百来口人,用碳就显得颇为紧张。幸好他家底蕴深厚,又有其他家族的扶持,还能勉强维持住百年大族的体面。 但这体面也不是给绿萝这种下人的。因为郑璞当时语焉不详,所以分给她的房间就不太好。因为不向阳,总觉得湿气特别重。加上分到的碳少,晚上房间就尤其湿冷,常常将绿萝从梦里冻醒。 这几天,她就趁着白天多做点针线活,然后托干娘拿出去换些碳进来。 这日她正在房间里做针线,干娘韦氏就鬼鬼祟祟的端着一个蛊子进门来。 她心里看不上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却还是笑着站起身,甜甜的唤道:“干娘~” 韦氏把蛊子递给她,老脸笑成了一团:“来来来,厨房新得的好东西,趁热喝。” 绿萝接过来一看,见是一碗红枣炖rou,汤熬成了乳白色,两片rou漂浮在蛊中,看的人没来由的恶心。这样的东西以前在崔家时,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也只有韦氏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才当做什么好东西呢。 尽管心里嗤笑,如今她也学聪明了,脸上倒是一副惊喜和感激的神色:“还是干娘疼我。” 韦氏就露出得意的神态:“好女儿,你听话,不像那些小蹄子们,以为爬上了主子的床就能做姨娘。呸!龙生龙凤生凤,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去好那个强。”这就是在说住在隔壁的红绡了。 郑家嫡脉家风相当清正,几乎没有纳姨娘娶小妾的传统。就是如今的郑家嫡脉的女主人都死绝了,两位幸存的郑公子也没有说熬不住把哪个丫鬟拉上床的。当然,没有妻妾,郑家男人就修了一个绮年阁,里面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美人,有用来招待宾客的,也有郑家男人自用的。老爷少爷们时常过来听一回琴下几盘棋。 一来二去就有一些琴姬歌女之类的怀了孕。开始也都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 按理说,母以子贵,如今郑家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应该更加看重这些新生儿才对,这些琴姬歌女再不济混一个小妾是能够的。谁知道家主下了死命令,绮年阁里生出来的孩子,要不打胎,要不送去暗部。 因为在这次南下中,嫡脉几房身先士卒,损失极大,也因此得到了整个郑氏一族的认可。可以说,家主的重伤和嫡出三公子的死使得整个荥阳郑氏一族空前的团结。听说是把自己不小心撒出去的种送往族中暗部,偏房里没有一个反对的。在他们眼里,这些连姬妾都算不上的女子连同她们所生的孩子,和家族一比,简直无足轻重。 正是这样严格的嫡庶之分和嫡脉族人的以身作则,才使得郑氏历经大难而不倒,迅速在汴京站稳了脚跟。只是这样一来,族中知道内情的下人难免对这些绮年阁里出生的孩子多了几分漫不经心。送去暗部,那就不算是人了。